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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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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德和贝蒂娜,这两位名噪一时的恋人,真地相会了多少次呢?她在那年的晚些时候,也就是一八〇六年的秋天,又一次来看他,而且在魏玛呆了十天。此后过了三年,她才又见到他:她去波希米亚的特普利茨温泉小住三天,没想到歌德也正好在这里疗养。一年以后,才是那关键性的两周魏玛之行,访问结束时发生了克莉斯蒂安娜打落她眼镜那一幕。

  他俩面对面地单独在一起又有几次呢?三次,或四次,不会再多了。他们见面愈少,写信就愈多,确切他说,是她给他写信愈多。她写给他五十二封长信,信中使用了表示亲密的du称呼他,通篇都是谈爱情。但平心而论,除了铺天盖地的文辞,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不得不问一句,他们这桩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出名?

  答案很简单:因为从一开始这件事所关心的就只有爱情,其他概不涉及。

  歌德很快意识到这点。而他最初感到这个预兆,是当贝蒂娜向他透露,早在她第一次访问魏玛之前,她已经结识了也住在法兰克福的他的老母亲。她不断向老太太打听她儿子的情况,老人受宠若惊,喜不自胜,整日价向她复述了几十个往日的故事。贝蒂娜认为她与他母亲之间的友谊能敲开歌德的大门,还有他的心扉。这估计并不全对。歌德觉得母亲的宠爱有点滑稽(他甚至不屑从魏玛去看看她),他从一个我行我素的姑娘与一个头脑简单的母亲的结盟中,已经嗅出了一种危险。

  我可以想象,当贝蒂娜复述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故事时,歌德的内心感觉一定是很复杂的。起初,他看见一位年轻女郎对他如此倾心,当然会受宠若惊。她的故事会唤醒他心中许多沉睡的往事,会使他很愉快。但是,他很快会发现有些轶事不可能发生,有些事现在看来那么荒唐可笑,根本不该发生。而更为难堪的是,这些故事出自贝蒂娜之口,他的青少年时代就带上一种让他不太舒服的色调和意义。倒不是说贝蒂娜想用这些童年往事同他作梗,而是因为一个人(任何人,不仅是歌德)听见别人所阐释的他的一生与他自己的版本不同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歌德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这丫头与浪漫主义运动的一帮青年知识分子有染(歌德对这些人绝无好感),她野心勃勃,令人不安,而且理所当然地认定(一种界于无耻的自信)她将成为一个作家。一天她直言不讳他说,她想根据他母亲的回忆写一本书,一本关于他歌德的书!他意识到在她表示爱情的甜言蜜语背后,隐藏着杀气腾腾的笔墨,顿时警觉起来。

  正因为对她时刻保持警惕,他也就尽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她闹翻,此人实在太危险;他宁可采取一种怀柔策略,把她稳住。但他又深知,千万不可过分,因为一旦某个小动作被她理解为钟爱的表示(她已到将他每一次打喷嚏都视为爱她的地步),那就会使她更加胆大妄为。

  有一次她写信给他说:“别把我的信烧了,别把它们撕了;那会伤害你的,因为我在信中表示的对你的爱,已经与你血肉相连,不可分离。但别给任何人看,把它们藏好,如同偷偷藏匿一个美人。”起初,看到贝蒂娜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读到“别给任何人看”,他不由为之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给别人看信的意思?贝蒂娜这里所用的祈使句“别给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给人看”的欲望。他已经可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写给她的那些信件,早晚会有其他的读者,想到此,他意识到自己已处于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说:从此以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被用来对付你。

  因此,他试图从慈爱与克制之间找一条中间道路:对她热得发烫的来信,他的回信总是既友好又有节制,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她使用表示亲呢的称呼 du,他却始终报以公事公办的sie。如果他们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会像慈父一般邀请她上门作客,但会见时他也总是安排有其他人在场。

  那么,他们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威胁呢?

  一八〇九年,贝蒂娜写信给他:“我有一种永远爱你的强烈愿望。”请仔细读一读这句表面看去平庸无奇的话。比“爱”这个词更加重要的是“永远”和 “愿望”两个词。

  我也不想再吊诸位的胃口了。他们之间受到威胁而岌岌可危的不是爱情,而是身后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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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〇年,他俩碰巧在特普利茨相遇,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她宣布她不久将要嫁给诗人阿契姆·冯·阿尔尼姆。她很可能宣布时有些尴尬,因为她不知道,歌德是否将她的结婚视为她对自己信誓旦旦的所谓爱情的背叛。她对男人的了解毕竟还不到家,因而没有猜到这消息会使歌德暗自高兴。

  贝蒂娜一离开,他就写信给魏玛的克莉斯蒂安娜,其中有喜不自胜的这样一句:“Mit Arnim ists wohl gewiss. ”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在这封信中,他为贝蒂娜此刻“比以往更漂亮、更温柔”而高兴,我们可以猜想他为什么会有这一感觉:他知道,一旦她有了丈夫,那就能像挡箭牌一样化解掉她的滥情,这样,他就可以保持一种更加治然自得的心境观赏她的动人之处。

  为理解这一点,我们切不可忘记一个重要的事实:歌德从青春年少时期就沉溺女色,他遇到贝蒂娜时,已有四十年追逐女色的历史;这么多年来,他已形成一套勾引女色的机制,稍有冲动,机制就会运转。迄今为止,与贝蒂娜相处,他始终保持克制,当然困难极大。然而,当他发现“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日后可以不必这么谨慎了。

  那天傍晚,她又来到他房间,又一次做出一副孩子相。她以活泼逃喜的语调向他讲述某件轶事;歌德坐在扶手椅上,她则席地而坐。因为心境极佳,(“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他欠身拍了拍她的面颊,如同我们平常拍打一个孩子。但就在这时,孩子突然沉默不语,朝他抬起一双充满女人的渴望和要求的眼睛。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板上扶起。请不要忘记这个场景:他坐着,她面对他站着,窗外是黄昏落日。她凝视他的狠睛,他也凝视她的眼睛;勾引机制启动,他未作任何克制。他目不转睛看她的同时,用比平常稍轻的声调请她袒露酥胸。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他离座起身,替她解开胸前的衣扣。她仍凝视他的双目,落日的余晖与她面颊的红晕融汇,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窝。他把手放到她的胸口:“有人曾经摸过你的乳房吗?”他问道。“没有。”她回答。“你碰我时,我觉得有点异样。”说话时,她仍注视着他的双眼。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两眼凝视对方,贪婪而长久地从这个胸部从未被人摸过的姑娘的目光深处,吸吮、品味着她的羞愧。

  以上大体是贝蒂娜本人对当时情景的描述,它很可能是不了了之,在他俩八成是修辞性而非色欲性的故事中,这也许是唯一涉及性亢奋的华彩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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