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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这个加西亚是个宽肩膀的青年,体格健美,面色被太阳晒黑,眼睛十分傲慢,嘴巴充满轻蔑。他穿一件完全磨光了的短褂,原来的颜色可能是黑色,外面罩一件有破洞的斗篷;在这些衣服上面,挂着长长的一条金链。我们知道,在任何时代,萨拉曼卡大学和西班牙别的大学的学生,都以穿得破破烂烂为光荣,大概他们想以此表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并不需要财产来装饰。

    唐加西亚走到唐璜还坐着的那张凳子上,十分客气地向唐璜行了一个礼,对他说:

    “阁下,您在我们中间是新来的,可是我已经熟知您的名字。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弃,他们的儿子也不会不是好朋友。”

    他边说边把手伸给唐璜,态度非常友善。料想不到会受到这样接待的唐璜,也连忙还礼,回答他说,能够同他这样一位绅士做朋友,他感到非常光荣。

    唐加西亚接着说:“您还不熟悉萨拉曼卡,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做您的向导,我很高兴带您去参观一切,把这个您要居住的地方,从最大的东西一直到最小的东西,都带您去看。”然后他向坐在唐璜身边的那个学生说:“喂,佩里科,你以为像你这样一个笨蛋也配坐在唐璜-德-马拉尼亚阁下身边吗?”

    一边说,他一边粗暴地推开他,占据了他的位子,学生赶紧让开。

    上完课以后,唐加西亚给他的新朋友留下地址,要他答应一定去看他。然后很有风度和亲热地把手一挥,拿他的满是破洞的斗篷优雅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胳膊里夹着书,在学校的回廊里停下来,仔细观看那些布满墙上的旧铭文,这时候他看见刚才同他谈过话的学生也走过来,似乎也要观看同样的东西。唐璜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认识他,然后准备走出去,学生一把拉住他的斗篷,对他说:

    “唐璜阁下,如果您没事儿,您能俯允同我谈一会儿话吗?”

    “好的,”唐璜回答,他把身体靠在一根柱子上,“您说吧。”

    佩里科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仿佛他害怕被人看见,然后走到唐璜身边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这样小心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们所在的宽阔的哥德式回廊里,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那个学生用很低而且几乎发抖的声音问:

    “唐璜阁下,您能不能告诉我,令尊是否真的认识唐加西亚-纳瓦罗的父亲?”

    唐璜作了一个表示惊异的动作。

    “您刚才不是听见唐加西亚自己说了吗?”

    “是的,”学生回答,把声音压得更低一点。“可是您有没有听见令尊说过他认识纳瓦罗阁下呢?”

    “当然,听说过,他同他一起跟摩尔人打过仗。”

    “很好;可是您听说过这位贵族有……一个儿子吗?”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十分注意我父亲是怎样说起他的……不过这些问题有什么用?难道唐加西亚不是纳瓦罗阁下的儿子?……他是私生子吗?”

    “天老爷在上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惊骇万状的学生嚷起来,望了望唐璜倚着的柱子背后有没有人,“我只是想问问您,您是否知道人家传说的关于唐加西亚的一件怪事?”

    “我一点也不知道。”

    “人家说……请注意我只不过重复我听见别人说过的话……人家说,唐迭戈-纳瓦罗有一个儿子,在六七岁的时候,患了重病,这病十分古怪,医生不知道给他服什么药才好。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就给好几个圣堂献了无数贡品,又叫病孩去摸圣人的遗物,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他绝望了,有一天,据人家告诉我……有一天,他望着圣米歇尔①的圣像说:‘既然你不能够救我的儿子,我倒想看看在你脚下的那一位有没有更大的魔力。’”——

    ①圣米歇尔是天使长,通常他的画像总是画着他脚下踏着魔鬼。

    “这是最可耻的渎神的话!”唐璜嚷起来,气愤到了极点。

    “不久以后孩子就病好了……这个孩子……就是唐加西亚!”

    “因此从那时起唐加西亚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亚哈哈大笑地说,他从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看样子他在柱子后面偷听这场谈话已有多时了,“说真的,佩里科,”他用冷酷而鄙夷的口气对那个惊呆了的学生说,“如果你不是一个懦夫,我非得叫你后悔这么大胆地在背后谈论我——唐璜阁下,”他转过来对马拉尼亚说,“等到我们更熟悉一点以后,您就不会浪费时间去听这种闲话了。好吧,为了给您证明我不是一个恶魔,请费神马上陪我到圣彼埃尔教堂;等到我们敬神完毕以后,我请求您准许我邀请您同几个同学吃一顿便饭。”

    他一边说,一边挽起唐璜的胳膊,唐璜在听佩里科讲述这事时被人发觉,未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连忙接受了新朋友的建议,以表示他对刚才听到的中伤的话并不十分重视。

    走进圣彼埃尔教堂以后,唐璜和唐加西亚跪在一个祭坛前面,祭坛周围跪着一大群信徒。唐璜低声念经;他这样虔诚地低着头过了相当时间以后,抬起头来,发觉他的同学还处在敬神到入迷的状态,嘴唇轻轻地动着,可以说他的默祷还没到一半时间。唐璜对自己这么快就结束默祷感到有点害羞,就开始低声念他想得起来的祷文。念完以后,唐加西亚还是动也没有动。唐璜于是心不在焉地又念了一些较短的祈祷文;发觉他的同学始终保持不动,他认为他可以向周围张望一下,以消磨时间,同时等待他的同学无休止的祈祷结束。一开头,有3个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妇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从她的年龄,从她带的眼镜和她头上的帽子宽阔得叫人肃然起敬上看来,只能够是一个保姆。另外两个又年轻又漂亮,眼睛虽然低垂望着念珠,可是还没有低到使人看不见它们长得又大,又亮,形状又美。唐璜很喜欢盯着其中一个,喜欢的程度简直使他忘记了他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也忘记了他的同学正在祈祷,他拉了拉他的袖子,问他那个拿黄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谁。

    唐加西亚对他这样中途打扰并没有表示气愤,他回答说:她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旁边一个是唐娜福丝塔,她的姐姐,她们俩都是卡斯蒂利亚政务委员会参事官的女儿。我爱上了姐姐,您去爱妹妹吧。您瞧,”他又补充一句,“她们站起来了,要走出教堂了;我们快点赶出去看她们上马车;也许风掀起她们的裙子,我们还可以看见她们美丽的大腿呢。”

    唐璜对唐娜特雷莎的美貌震惊到了这种程度,连这样一些非常不敬的话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站起来跟着唐加西亚走到教堂门口,眼看着两位贵族小姐上了马车,车子驶离教堂广场,转入一条极繁荣的街道。她们走了以后,唐加西亚把帽子深深地横戴在头上,快活地叫喊:

    “多可爱的姑娘!在一星期内我如果不能把姐姐弄到手,我宁愿让魔鬼把我带走!您呢,您向妹妹进攻已经有了进展吗?”

    “怎么!已经有了进展?”唐璜天真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呢!”

    “这算什么理由!”唐加西亚嚷起来,“您以为我认识福丝塔已经很久了吗?可是今天我递给她一封情书,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一封情书?可是我没有看见您写呀!”

    “我身上经常带着写好的情书,只要上面不写名字,就可以送给任何人。只不过要注意不要在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上用错了形容词。至于什么叹气呀,眼泪呀,忧虑听,无论褐色头发或者金黄头发的女子,姑娘或者妇人,都会善意地加以解释的。”

    这样谈着谈着,唐加西亚和唐璜走到要在那里吃饭的房子门口。他们吃的是学生的菜饭,数量丰富,质量不够上等,品种也不多。大量的辣味炒菜,咸肉,所有的食物都刺激喉咙使人想喝酒。而且也有大量的芒什和安达卢西亚出产的名酒。有几个学生在等候着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唐加西亚的朋友。大家马上入席,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嘴巴嚼食的声音和酒杯碰酒瓶的声音。不到一会儿,美酒就使在座的人心情愉快,谈话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谈的无非是决斗、调情和学生的恶作剧。一个说他怎样欺骗他的女房东,在租金到期的前一天搬了家。另一个说他向一个酒商以一位最严肃的神学教授的名义定购了几坛著名的葡萄酒,他巧妙地把酒收下,让那教授去付款——如果教授愿意付的话。这一个说他打了夜间巡逻队员;另一个说他用一条绳梯,不顾一个嫉妒的丈夫所作的种种防范,爬进他的情妇家里。唐璜起初惊异地听着他们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席人的快活情绪解除了他的拘谨。他们叙述的事情使他哈哈大笑,他甚至于有点妒忌那些同学由于骗人的手法巧妙而获得的名声。他开始忘记他带到大学里来的那些金科玉律,采取了学生的行为准则;这些准则非常简单而且容易遵守,用来对付坏蛋①一切行为都可以,所谓坏蛋就是没有在大学的注册簿上登记的那一部分人类。大学生在坏蛋中间就像是身处敌国,他们有权用一切行动对付坏蛋,就像希伯来人对付迦南人②一样,可惜市长先生对大学的神圣法律不甚尊敬,总是寻找机会来损害这些神圣法律的信徒,因此他们必须像兄弟般团结,互相帮助,尤其要互相保守神圣的秘密——

    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希伯来人是犹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犹太族居民。

    这场富有启发性的谈话一直延长到每瓶酒都喝光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后,所有的判断力也都古怪地变得糊涂了,每个人只是拼命想睡。太阳还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伙了,各人自去睡午觉;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亚家里睡觉。他刚在一张皮褥上躺下,疲劳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梦,这些梦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只是模糊地感觉不适,而不能明确地知道造成不适的原因是哪一种形象或者观念。慢慢地,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开始在梦境里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连贯性。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大河上的一叶孤舟里,这条河比他在冬天见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宽,河水浪涛起伏。孤舟上既没有帆,又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阒无一人。河水把小船摇晃得那么厉害,使他觉得有点不适;他觉得他好像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口,正处在塞维利亚的那些闲游者到加的斯去开始感觉晕船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到了河岸比较狭窄的地方,两边的距离那么近,使他可以看见两岸,并且使两岸听见他的声音。这时候,两岸同时出现了两个发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仿佛要来救他似的。他先把头转向右边,看见一个面孔严肃而庄重的老头儿,赤着脚,全身只穿一件满是荆棘的短褂。他仿佛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头转向左边,看见一个女人,身材高大,面孔十分高贵和迷人,手上拿着一个花冠,她把花冠献给他。同时他发觉他的小船可以不需要桨,能够随他的意志要驶向哪里就驶向哪里。他正要向女人那边靠岸,右岸忽然发出一声喊声,使他回过头来,靠近右边。老头儿的神气变得比刚才更严峻。只见他浑身上下布满伤痕,皮肤苍白,到处都有血痕。他一只手拿着一只荆棘冠,另一只手拿着一条嵌着铁钉的鞭子。看见这个景象,唐璜害怕极了,他赶快回到左岸来。刚才使他十分着迷的女人还在那里,她的头发迎风飘拂,眼睛里闪耀着异常的火光,她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花冠,而是一柄剑。唐璜在上岸以前停留了一会儿,这时候他仔细观看,发现剑锋上染满鲜红的血,那个美女的手上也染红了血。他惊骇万分,吓了一跳,醒了。张开眼睛,他看见离床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柄闪闪亮的出了鞘的剑,禁不住大喊一声。可是拿着剑的并不是一个美女。唐加西亚正要去叫醒他的朋友,看见床边有一柄剑,镶工很特别,他就带着行家的神气加以仔细观察。在剑锋上有这样的铭记:“保持忠诚”。剑柄我们已经说过,刻有马拉尼亚的家徽、姓名和铭记。

    “您有一柄好宝剑,我的同学,”唐加西亚说,“现在您休息好了吧——夜晚到了,我们去散会步吧;等到这座城的老实人都回了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去给我们的女神唱夜曲。”

    唐璜和唐加西亚沿着托尔姆斯河岸溜达了相当时候,瞧着来往的妇女,她们有些来乘风凉,有些来偷看情人。慢慢地散步的人越来越少;后来一个也不见了。

    “现在是时候了,”唐加西亚说,“现在全城变成学生的世界了。坏蛋们不敢打扰我们的天真的娱乐。至于夜巡队,如果我们不幸同他们发生纠纷,用不着我说您也知道他们是一群混蛋,不能放过他们。要是这群混蛋人数过多,我们不能不拔脚逃走的话,请您放心,我熟悉所有转弯抹角的路,您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您可以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一边说,他一边把他的斗篷往左肩上一披,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只留下右臂自由自在。唐璜也照着这样做,他们俩一起向唐娜福丝塔和她妹妹住的街道走去。经过一座教堂的拱门时,唐加西亚吹了一下口哨,他的侍童立刻拿了一只吉他走了出来。唐加西亚接过吉他,把侍童打发走了。

    “我看出来了,”唐璜走进伐拉多里街时说,“我看出您想叫我保卫您歌唱夜曲;请相信我一定做到不辜负您的期望。如果我不能够守住一条街,对抗那些来找麻烦的人,我就不是塞维利亚故乡的人了!”

    “我并不想把您当作哨兵似的安插在这里,”唐加西亚回答,“我在这儿有我的爱情,您在这儿也有您的。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嘘!就是这所房子。您守住这扇百叶窗,我守住那一扇,注意!”

    唐加西亚调准了吉他的音调,开始用相当动听的歌喉来唱一首情歌,这首情歌跟通常的情歌一样,有眼泪呀,叹息呀,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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