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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到达布鲁塞尔以后,各人挑选自己喜欢的队长,参加连队。两个朋友想在唐曼努埃尔-戈玛尔队长的连队里一试身手,首先因为这个队长是安达卢西亚人;其次因为据说他只要求他的兵士们勇敢。以及把武器擦得亮亮的,保存得好好的,至于纪律,他却很随便。

    队长见他们脸色很好,非常高兴,于是待他们很好,而且根据他们的爱好款待他们,换句话说,就是凡是有冒险的场合,都支使他们前去。命运对他们微笑,凡是同伴们遭到死亡的地方,他们去了,只受到一点伤,而且吸引了将军们的注意。在同一天,他们都升为下级军官——旗手。从这时起,他们有把握得到他们上级的敬重和友情,他们就说出真实姓名,同时恢复了他们惯常的生活,换句话说,白天赌博和喝酒,晚上去找漂亮女人唱情歌,因为冬天他们总驻扎在城里。他们得到了他们父母的宽恕,这一点只不过使他们稍微感动了一下,他们拿来派了大用处的倒是他们收到父母通过安特卫普①银行家们给他们的汇票。他们又年轻,又有钱,又勇敢,又泼辣,很快就获得了许多女人的欢心。我不把这一切一一叙述了,读者只要知道,他们每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只要能把她搞到手,任何方法都行。许诺、誓言,对这些无耻的浪子来说,只不过是儿戏;如果兄弟们或丈夫们对他们的行为有所指责的话,他们就用漂亮的剑术和冷酷无情的心来回答他们——

    ①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

    春天到来的时候战争又开始了。

    西班牙人遭到一次不幸的埋伏,戈玛尔队长受了致命伤。唐璜看见他倒了下来,奔过去扶住他,并且叫唤几个兵士过来抬他;可是那个忠厚的队长,集中他浑身所剩下的气力,对他说:

    “让我死在这里吧,我觉得我的末日到了。死在这里比死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好。别离开您的兵士,他们马上就够忙的了,因为我看见荷兰人向我们进攻了——孩子们,”他又向聚拢来的兵士们说,“团聚在你们的旗手周围,不要管我。”

    这时候唐加西亚来了,他问队长有没有什么遗愿要在他的死后执行。

    “在这种时刻,真见鬼,您要我想些什么呢?……”

    他仿佛考虑了几分钟。

    “我很少想到死,”他继续说,“我以为死不会来得那么快……如果有个神父在我身边我也不会生气……可是所有的教士都走了……没有忏悔就死掉实在是痛苦的!”

    “这就是我的祈祷书,”唐加西亚拿着一瓶酒给他看,“您勇敢点吧。”

    老军人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没有注意到唐加西亚的开玩笑,可是旁边围着的老兵都十分气愤。

    “唐璜,”濒死的人说,“您过来,我的孩子。您来吧,我认您做我的继承人。拿着这个钱袋,我所有的一切财产都在里面;我宁愿把它给您,也不愿留给那些被逐出教门的人。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请您为我的灵魂的安息,献几台弥撒。”

    唐璜紧握着他的手答应了他,而唐加西亚却低声对他说,一个弱者临死时所表达的意见,同他坐在一张堆满酒瓶的桌子旁边所发表的意见,有多么巨大的差别。几颗子弹在他们耳边的呼啸声,告诉他们荷兰人已经逼近了。兵士们重新排成队伍。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同戈玛尔队长告别,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有秩序地撤退。敌人人数众多,道路又被雨水冲垮,兵士们经过长途行军么后都感觉疲劳,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有秩序地撤退是相当困难的。可是荷兰人没能突破他们的阵线,黑夜来临以后就不再追赶,既没有夺得他们的一面军旗,除了伤兵,也没有抓到一个俘虏。

    晚上,两个朋友同几个军官坐在帐篷里,谈论着他们刚才的遭遇。他们埋怨当天的指挥官部署不当,还在事后发现应该怎样做法才对。然后大家又谈到死者和受伤的人。

    唐璜说:“对于戈玛尔队长,我会很久都怀念他。他是一个忠厚的军官,好同伴,对兵士来说是个真正的父亲。”

    “是的,”唐加西亚说,“可是我得承认,我看见他为身边没有一个黑袍子①而苦恼,我觉得非常惊异。这只证明一件事:嘴巴上说说勇敢是容易的,行动上就难了。一个人能够嘲笑离得很远的危险,等到危险临近时他就脸色发青了。顺便问一句,唐璜,既然您是他的继承人,告诉我们他留给您的钱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唐璜第一次打开钱袋,看见里面大约有60个金币——

    ①黑袍子指教士。

    “既然我们手里有钱,”唐加西亚说,他已经习惯于把朋友的钱袋视为是自己的,“我们为什么不赌一场纸牌,反而为思念我们死去的朋友而哭泣呢?”

    大家都很赞成这个建议;他们去拿了几面鼓来,上面铺上一件斗篷,这样就构成了一张赌桌。唐璜先赌,唐加西亚在旁边当参谋;可是在下赌注以前唐璜从钱袋里取出10个金币,用手帕包着,放在口袋里。

    “见鬼!您把这些钱藏起来干什么?”唐加西亚嚷起来,“一个军人竟攒起钱来!而且是在战斗的前夕!”

    “您知道,唐加西亚,这笔钱本来不是我的,是唐曼努埃尔遗赠给我的。这个遗赠,就像我们在萨拉曼卡所说的,是有条件的①遗赠。”——

    ①这几个字的原文是拉丁文。

    “该死的傻瓜!”唐加西亚喊道,“真见鬼!我想他是想把这10个金币交给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教士吧。”

    “为什么不这样做?我答应过。”

    “闭嘴,看在穆罕默德的胡子上!您真让我为您害羞,我竟认不得您了。”

    赌博开始了;起初赌运很平均;不久唐璜的赌运肯定坏透了。唐加西亚想把赌运扳过来,亲自拿起纸牌,可是没有用,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所有的钱,连同戈玛尔队长的那50个金币,全都到了庄家手里。唐璜想去睡觉了,可是唐加西亚头脑发热,他扬言说他能翻本,把输掉的都赢回来。

    “算了吧,‘谨慎’先生,”他说,“把您收藏得那么好的最后几个金币拿出来吧。我可以肯定这些金币一定会给我们带来好运。”

    “您想一想,唐加西亚,我答应过了!……”

    “来吧,来吧,您真是个孩子!现在还谈什么弥撒!队长如果活着,他宁愿去抢劫一座教堂,也不愿意赌纸牌不下注。”

    “给您5个金币,”唐璜说,“不要一下子全押上去。”

    “不要手软!”唐加西亚说。他把5个金币全押在“老k”上面。他赢了,就把赌金连本带利全部押上,第二轮他输了。

    “把最后5个金币拿来!”他叫嚷着,气得脸都发青。唐璜提出反对意见,可是轻易地就被说服了;他让了步拿出4个金币来,这4个金币马上又同头几个的命运一样。唐加西亚把纸牌扔到庄家的鼻子底下,愤怒地站了起来。他对唐璜说,“您总是运气好,您,我听说最后一个金币有很大的魔力会招来好运,您来吧。”

    唐璜起码也跟他同样气愤。他再也想不到什么弥撒,什么自己的誓言。他把最后一个金币押在“爱司”上,立刻就输掉了。

    “戈玛尔队长的灵魂见鬼去吧!”他喊起来,“我相信他的钱是使过魔术的!……”

    庄家问他们还赌不赌;他们口袋里已经没有钱,别人又不肯借钱给天天冒着脑袋开花危险的人,他们不得不离开赌桌,到饮酒客那里去寻找安慰。可怜的队长的灵魂已经被他们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几天以后,西班牙人得到了援军,重新发起进攻,又向前进发。他们越过他们以前打过仗的地方,死人还没有埋葬掉。唐加西亚和唐璜快马加鞭想避开那些死尸,因为死尸发出臭味和使人触目惊心。这时候一个走在他们前面的兵士看见壕沟里一具死尸就大喊了一声。他们走近来,认出那是戈玛尔队长。他的容貌已经差不多完全变了样。可怕的痉挛使他的口鼻歪曲和僵化了,证明他在临终时曾经受过剧烈的痛苦。唐璜虽然对这些景象已经习以为常,这时看见这具死尸双眼暗淡无光、充满血迹,似乎带着威胁的神气凝视着他,也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想起了可怜的队长的最后嘱咐,也想起了自己怎样忽略执行遗嘱。可是,他内心已充满了由习惯养成的冷酷无情,因此他不久就不再后悔,他很快叫人挖了一个坑来埋葬队长。恰巧当时有一个圣芳济会神父在那里,神父匆匆忙忙地念了一些经。死尸被洒了圣水,用石块和泥土埋了;兵士们继续赶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唐璜注意到有一个年老的火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好久以后,最后摸出了一个金币,他把金币给了神父,对神父说:

    “拿着这点钱给戈玛尔队长献几台弥撒吧。”

    那一天,唐璜显得异乎寻常地勇敢,他毫无顾虑地暴露在敌人的炮火前面,人们见了还以为他是存心想战死。

    “一个人口袋里没有一个钱就勇敢了,”他的同伴们说。

    戈玛尔队长死后不久,一个年轻的兵士作为新兵参加了唐璜和唐加西亚所在的连队;他的样子又果断,又无畏,可是性格阴郁而神秘。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同伙伴们喝酒或者赌博;他一连好几小时坐在连队驻所的板凳上,在那里观看苍蝇飞舞,或者玩弄他的火枪的扳机。兵士们都嘲笑他的老成持重,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谦逊人①在连队里他就是以这个名字出名,他的长官们甚至不用别的名字叫他。

    这场战役以贝尔根——奥普——祖姆②之围而告结束。这次围城,人所共知,是这场战争中死伤人数最多的,因为被围的人出尽全力防守。有一天晚上,两个朋友都在战壕里值班,战壕离城墙很近,在这里值班非常危险。被围的人经常出击,他们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准——

    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贝尔根——奥普——祖姆,荷兰城市。

    上半夜在继续不断的警报声中过去了;然后被围的人和围城的人都感到疲倦。双方都停止了射击,整个平原上笼罩着深沉的寂静,偶尔还有一两声稀落的枪声打破了寂静,无非是用来证明虽然不再进行战斗,但双方还是保持警惕。那时已到了清晨4点钟,这种时候守夜的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寒冷,还加上意气沮丧,这是由肉体疲劳和渴望睡眠而引起的。没有一个诚实的军人不承认身心处在这样的状态,会使人做出懦弱的举动,等到太阳升起以后,他就会对这种举动感到羞耻而脸红。

    “他妈的!”唐加西亚一边骂一边顿足取暖,把斗篷紧紧裹住身体,“我觉得我骨头里的骨髓都冰冻了;我相信一个荷兰小孩拿一个啤酒瓶作为武器就能够打倒我。说真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一阵枪声竟然使我哆嗦起来。我!如果我是一个信徒,我又愿意的话,我就会把我所处的奇怪状态当作天主给我的一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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