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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沦落天涯

    (摘自布克骑士的回忆录)

    ……无须赘言,我离开若石文的时候心情开朗多了,不知是我自己在沙漠上迷了路,还是同伴们把我忘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形单影只。这可真急死人,这个鬼地方,这些不开化的野蛮人总是那么叫人捉摸不透。王子的撤退使我们这些爱尔兰人成了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我正在为自己的命运黯然神伤,突然看见山顶上来了一人一骑,开始时还以为是白日里见了鬼呢。巴兰特拉大少爷在克卢顿战役中阵亡的消息部队里无人不知。可眼前站着的分明就是杜瑞斯迪老爷的大公子,一位英勇绝伦、浑身是胆的贵族青年,一位辅佐王室的天赐良才、沙场摘冠的英雄豪杰。两人萍水相逢,均有相见恨晚之叹。以前他是少数几个看得起爱尔兰将士的苏格兰贵族将领之一,现在我活命的希望全系于他一身。不过,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在患难之中产生的,具体他说起来传奇色彩丝毫不亚于亚瑟国王和圆桌骑士①的故事。

    ①亚瑟国王义译作阿舍国王,传说中的英国六世纪时的国王,率领一帮圆桌武上抗击外来侵略。

    逃跑的当天晚上,我们在山上的坡地里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来自阿频的伙计。我在法国时就见过他,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叫艾伦·卜莱科·斯图瓦特。他对我们俩结伴而行颇有几分醋意,见面后说了几句粗野的寒暄话,就要大少爷下马来跟他比试比试。

    大少爷说:“斯图瓦特先生,这一次我想跟你赛跑。”说着就用马刺催马。

    这简直是儿戏。斯图瓦特跟在我们后面跑了一英里,我回头看见他双手叉腰,站在一个小山包上累得要死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我情不自禁地对大少爷说:“得啦,得啦,要是我怎么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别人跟在屁股后面跑个贼死,又不答应人家的要求。这倒是个很好的笑话,只是多少有一点胆小之嫌。”

    他朝我皱了皱眉,说:“自我感觉还可以。跟全苏格兰最臭的混蛋比赛,这本身就是勇气。”

    我说:“去你的吧,我用肉眼也可以替你找一个比他更臭的。要是你不愿意跟我结伴,可以骑着你的马去另择高枝嘛。”

    他回答道:“布克上校,咱俩别抬杠了好不好?告诉你吧,我这个人是最烦别人耍贫嘴的。”

    我也毫不退让:“我跟你差不多,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勒住缰绳:“照你这么说,咱们就要分手了。这样吧,咱们马上作一个选择,要么继续吵下去就此分手,要么发誓相互忍让。”

    我说:“就跟亲兄弟一样?”

    他回答道:“我可没说那样的傻话。我有一个亲生的弟弟,但是从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我们俩要是继续这样休戚与共、一同逃跑,那我们就得像没开化的野人那样起誓,决不相互鄙视、相互埋怨。我这人生来就有一个坏脾气,最讨厌那种假仁假义的家伙。”

    我附和着说:“我跟你差不多。我法朗西斯·布克可不是什么孬种。到底怎么样?是敌还是友?”

    他回答道:“这样吧,咱们掷硬币来决定好了。”

    这种侠客惯用的方法甚合我的心意,要是在今天两个出身贵族的上等人干那种事兴许是大笑话。话休絮烦,我们像古代的游侠那样拿出一枚二十五先令的银市来决定是拼个你死我活,还是结下生死之交。这真是再浪漫不过了,其实在我的回忆录中有好多细节跟古代荷马史诗中的故事相仿,也与现代文学中贵族名流的风流韵事合辙。银币落地,也是命中注定我们俩要结义于患难之中。大少爷跟我握手为盟,然后说了他颇有政治头脑的见解。他认为我们应该摆脱斯图瓦特先生,原先关于他牺牲的传说本来是一种极为有利的掩饰,现在斯图瓦特先生知道了,就增加了几分危险。要封住他的嘴巴唯一的捷径就是甩掉他。

    “艾伦·卜莱科是个轻浮之徒,要他守口如瓶万万办不到。”大少爷说。

    下午时分,我们来到了盼望已久的湖岸。这里刚刚停泊了一艘船,船名为“圣玛丽天使号”,来自法国的慈恩港口。我们打手势要船过来,然后大少爷问我认不认识船长,我说他跟我是老乡,为人品行端正、白璧无瑕,只是有点胆小怕事。

    “那没关系,咱们可以把实情都告诉他。”他说。

    我问是不是战场上失利的事,要是船长知道大势已去肯定会起锚逃走的。

    他却说:“就算是这样;武器也派不上用场了。”

    我说:“好哥儿们,谁说武器了?可咱不能忘了后面的战友哇。他们马上就到了,说不定王子本人也会来的。要是船开走了,那么多宝贵的生命不都葬送了吗?”

    巴兰特拉却说:“照你这么说,船长和船员也是命啊。”

    我说他这完全是狡辩,决不能把实情告诉船长。这时巴兰特拉的回答妙语惊人。为此(我因为“圣玛丽天使号”船的事挨了批评),我把当时的对话如实地记录如下。

    他说:“法朗西斯,别忘了咱俩的誓言。你守口如瓶我没有理由反对,可是我要说你也不能阻挡。”

    听到这,我有点忍俊不禁,但还是警告他当心可能导致的后果。

    这个亡命之徒说:“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在乎。我这个人哪,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

    结果,我的预言应验了。一听到不利的消息,船长立马砍断了缆绳,扬长而去。天亮之前,我们就到了大明奇。

    这艘船很旧了,船长也是爱尔兰人,诚实有余,能力不足。外面风激浪高,我们一直呆在舱内,根本没有心思吃喝。天没黑就心事重重地去休息了。晚上,老天爷似乎是要给我们一点颜色看看,风向突然转为东北,并形成了飓风。隆隆的雷声和甲板上水手们跑动的脚步声把我俩惊醒了。我以为这一下大限已到,可在这种时候,巴兰特拉还讥笑我虔诚的祈祷,结果更加重了我心头的恐惧。只有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像我那样笃信宗教的人才能显出自己的赤诚本色来,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从孩提时起关于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教育才体现出真正的价值来。作为一名教徒,如果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不加以评论,恐怕问心有愧。连续三天三夜,我们俩蜷缩在漆黑的船舱内,饿了嚼嚼饼干。第四天风势渐弱,可是船桅已经给吹折了,船体只得任凭风浪的蹂躏。船长数典忘祖,竟然也不知道船在往哪个方向漂流,只是一个劲儿地祈求圣母的保佑。要是换了一般人这当然没有什么可以求全责备的,但是作为久经风浪的船长,这样做未免有失身份。看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等别的船来援救了,可万一来的是条英国船,那对于我和大少爷来说就不是什么喜讯了。

    第五天和第六天,形势岌岌可危。第七天,船上扯起了一叶帆篷,但是船体粗重而笨拙,几乎无济干事。其实我们的船一直在朝西南方向漂流,可想而知,在风暴甚嚣时,船只在风吹浪打之下该是以多快的速度朝西南方向挺进的。第九天凌晨,天灰蒙蒙的,寒意料峭,浪涛汹涌澎湃,天公的脸上毫无喜色。在这绝望的时刻,我们惊喜地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叶扁舟,正在朝我们的船驶过来。然而,我们高兴得大早了。来船靠近,从上面放下一个小划子。顷刻间,划子上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人,他们一边朝我们划过来一边唱着、叫着。登上甲板时更是挥着尖刀,大声谩骂。为首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脸上黑不溜秋的,络腮胡子修饰得像鬈发似的。他的名字叫逖奇,是遐迩闻名的大海盗头子。他在甲板上跺着脚,呵斥着,自称是魔鬼,他的船是地狱之舟。他那股神气有几分坏孩子的淘气,又像一个智力不全的傻子,把我吓了个半死。我在巴兰特拉的耳朵边嘀咕道:我准备自首投诚,加入到他们中间去,心里也求上帝保佑让他们人手短缺。他点头表示同意我的打算。

    我对巡奇大王说:“哎呀,您是魔鬼,那小的到您的手下当一名小鬼如何?”

    他听了之后很受用。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例就不多赘述了。巴兰特拉、我还有另外两个人都入了伙。船长和其余的人都被迫走到一块伸到船舷外面的木板上跳海自杀。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残酷的杀人方法,心里冰凉冰凉的。不知是逖奇大工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喽啰(这时我都给吓坏了,头脑不大管用)大惊小怪地议论我苍白的面孔。我连忙鼓起劲,扭着屁股走了几步,嘴里大声嚷叫着下流话,总算是蒙混过关了。不过要我下到小划子里去跟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挤在一起,我这两条腿像海水似的没有一点力气。海盗船朝外域驶去,一来是害怕遇上同行的冤家,二来是担心狂风恶浪。我为了给自己壮胆就用爱尔兰土语说上一两句笑话,也是天凑其趣,海盗船上居然有一把小提琴。我看见了如获至宝,马上拣起来。娴熟的演奏立刻博得了大伙儿的欢心。他们还送了我一个绰号,叫“爱尔兰鬼子”。在我看来,只要是不受皮肉之苦叫什么外号都成。

    海盗船上糜沸蚁动的混乱局面我实在描摹不出,但最恰当不过的说法是:这艘船简直就像所水上疯人院。酗酒的、嘶叫的、唱歌的、吵架的、跳舞的,没有片刻的宁静。有时,如果一连几天遇上了风暴,那就非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葬身海底不可,如果来了官船,我们也只好束手就擒。有那么一两次,我们远远地发现了船帆,如果船上的人清醒一点,完全可以将它们逮住。也是上帝有眼!结果大家都烂醉如泥,就给人家溜了。我在心里庆幸是上帝保佑。逖奇的指挥是徒有虚名,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制服不了人心,只是把人吓得乱成一团。我发现他对自己的地位很自负。以前我认识几个法国的将军,也见过苏格兰高原上的部落首领,但都不像他那么趾高气扬,尽管他们对个人名誉和集体荣耀的追求是一致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长,就越是佩服亚里士多德和其他古代哲人的睿智。虽然毕生追求功名,但是到了人生道路的尽头回首往事时,我会以手抚胸,向心无愧地说:以损害个人尊严为代价的荣誉——乃至生命——是不值得去追求、不值得去维护的。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巴兰特拉促膝谈心了。终于,有一天深夜,我们俩趁大伙儿都在开心取乐、对自己的处境倍加忧虑的时候溜到船首的斜桅旁。

    我说:“现在除了神仙谁也救不了咱们了。”

    巴兰特拉却说:“我的想法跟你不同,我准备自己救自己。这个逖奇无能之极,千万别希望他会给你什么好处。我们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我可不愿平白无故地背海盗的黑锅,也不能就这么戴上镣铐。”接着他向我倾诉款曲,说他打算严肃法纪来整顿船上的秩序。这样我们暂时的安全就有了保障,等众海盗钱囊充实了,就会各奔前程,我们获救的日期也就会更早一点。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精神压抑,根本不能指望我能给他帮什么忙。

    “我不是那么容易吓唬得了制服得住的人。”他说。

    几天以后发生的事件几乎送了我们大伙儿的命,从中也可以看出海盗船上指挥的愚昧荒唐。当时我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发现了一条船。逖奇连看都不看就命令船只改变航向去追赶。我们大家七手八脚地去拿武器,还自吹自擂敌人会如何的惊慌失措。我发现这时巴兰特拉悄悄地站在船首,眼睛看着他自己手掌下的阴影。我呢,和往常一样为了保全自身,一个劲儿地用爱尔兰语说笑话,逗这一群野蛮人开心。逖奇大声疾呼:“举旗!把咱看家的海盗黑旗亮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卖狗皮膏药真是愚不可及,弄不好这一大宗到了手的财物就给报废了。我寻思着跟他讲道理犯得着吗?就遵命举起了黑色的海盗旗。

    不一会儿巴兰特拉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说:

    “你这条醉狗,也不看看追的是不是官船。”

    逖奇一边为自己开脱,一边跑到船舷边,其他人也紧跟其后。这么多醉汉顷刻之间全清醒了,这的确也让我开了眼界。官船见我们公开亮出了海盗旗,就迂回行驶,船上的国旗迎风招展,十分醒目。就在我们掉头逃跑的时候,官船上升起一股浓烟;接着是一声炮响,炮弹落在离我们不远的波涛之中。有的海盗慌忙去抢绳子,有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萨拉号转了个方向。一个家伙慌乱之中掉进甲板上的一只破酒桶里,结果酒桶滚到大海里去了。我朝那面海盗旗冲过去,将它扯下来扔到海里,自己差一点也跟着掉了下去。我心里对船上这种群龙无首的局面深感气恼。逖奇面如死灰,疯疯癫癫地走下甲板到自己的舱室里去了。那天下午,他只到甲板上来了两次,还到船尾去久久地凝望着远在地平线上正朝我们驶过来的官船。可以说他把我们大伙儿全给抛下了。如果不是船上有一个精练能干的水手,以及一整天的微风,我们恐怕早就完蛋了。

    看样子逖奇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也觉察到自己在船员中间的威信日下。他这种人天性决定了非要挽回面子,重新树立威信不可。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嗅到他的舱室里有一股硫磺味,他在里面一口一声地骂着:“妈的,妈的!”船员们都知道大事不好,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不大一会功夫,他上了甲板,那副小丑的模样滑稽透了:脸上烧得黑不溜秋的,头发和络腮胡子卷曲着,腰带上别满了手枪,嘴上嚼着玻璃渣,鲜血从下巴滴落而下,手上挥舞着一柄短刀。他原是美国印第安人,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习俗。反正他就这么个德行,老嚷嚷要给大伙儿一点颜色瞧瞧。第一个靠近他的就是头一天把酒桶弄到海里去的小海盗。他骂小海盗想造反,就一刀扎进了他的心脏,还蹲下身子去玩弄着死尸,骂骂咧咧的让我们过去试试。这实在是愚蠢的炫耀,但是,谁也不敢拿小命去玩。看样子这个胆小鬼为了给自己壮胆扬威还准备再杀一个。

    巴兰特拉突然走上前去,对他说:“别再演戏啦。是想耍猴子吓唬爷们不成?昨天需要你的时候,见不着你的人影。老实告诉你,没有你我们照样有饭吃。”

    船员中有的高兴,有的震惊,有的低声耳语,有的动手动脚。在我看来,这各种情绪动作是人人兼而有之。逖奇像一头猛兽嚎叫着,挥舞着匕首要行凶。跟大多数的水手一样,动起刀子来他是行家里手。

    巴兰特拉说道:“把他手上的家伙打掉!”我不假思索就遵命出了手。

    逖奇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竟然没有想到去拔手枪。

    巴兰特拉说:“回到你的舱里去,等头脑清醒了再上甲板。下去!你这黑心肠的蠢猪、醉狗、杀人的屠夫,是要我们大伙都陪你去死还是怎么着?”说着,他机智地朝那个家伙猛一跺脚,逖奇吓得赶紧逃之夭夭。

    巴兰特拉接着又说:“伙计们。我有一句话想跟大伙儿说说,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钱的大老板,为了穷开心才干这桩勾当的。反正我不是,我想搞几个钱,然后上岸去像人一样过几天好日子,有一件事我是铁了心的;能活他妈的一天,就不去寻死。我新来乍到,给我亮一亮你们的底儿。干咱这一行就不能制定几条纪律,多动一动脑子?”

    有一个家伙开了腔,他理直气壮地建议船上要有一位大副,话音未落,大家异口同声表示赞成。经过口头表决,这个职务由巴兰特拉来担任,具体负责管酒,另外一个名叫罗伯兹的小头目拟订了一套法规。最后讨论的是如何处理逖奇,巴兰特拉担心处死了他没准会冒出一个能干的船长跟自己作对,就表示坚决反对。他说,逖奇负责装货,用他那张黑脸和臭嘴吓唬人还是可以的,在这方面比他强的人恐怕一时还很难找到。再说,他现在不得人心,跟革了职差不多,可以把他分赃的份额减一些。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给逖奇的份额少得可怜,实际上比我的还少。剩下来有两个问题:他本人同不同意,谁去向他通报这项决定。

    “你们甭为这事儿费劲,我去。”巴兰特拉说。

    他走下甲板,孤身来到船舱去见那头醉醺醺的野兽。

    只听一个水手嚷道:“嘿,这才是像样的头儿。向大副致敬!”大家很高兴地呐喊,我的喊声最响。可以肯定,欢呼声给舱内的逖奇施加了几分压力,现代人到街头游行喊口号不是也一样会让立法委员们心神不宁吗?

    两人在舱内谈话的具体细节不得而知,事后透露出来的也只是荦荦大端。巴兰特拉和逖奇手挽手地走上甲板,宣布集体的决定全部通过了。这时,大伙儿真是惊喜交加。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我们的船只在北大西洋的海面上游弋了十二到十五个月。吃的喝的都从拦截的船舶上去取,运气还算可以。我也知道读者中谁也不屑于阅读海盗回忆录之类的糟粕,哪怕是像我这样屈身为盗的人!一切都按着我们事先设计的方案进行着。从那一天开始,巴兰特拉一直表现非凡,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一个上等人到哪里都是不同凡响的,即使在海盗中间也是鸡群之鹤。虽然我的出身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个苏格兰贵族,坦白地说我在海盗船上却自始至终扮演着耍猴儿的“爱尔兰鬼子”,全部的本领仅仅在博得船员一笑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海盗船也不是我施展才华的地方。我的身体由于多方面的原因经常为病痛所困,说实在的,我生来适合于戎马倥偬的生活,一上甲板就是虎落平原,更何况是与那些盗贼为伍呢。好汉不言当年勇,我曾经在多少名将的眼下驰骋沙场、勋劳卓著!最近一次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勇冠三军立下盖世奇功呢。可是如今在海盗船上一遇上拦路打劫的事,我法朗西斯·布克就成了缩头乌龟。一想到去打劫乘坐的是那种像蛋壳一般的小船,途中会遇到触目惊心的巨浪,等待我们前去劫掠的可能是巨型船舶,一想到敌船上该有多少严阵以待的卫兵,苍天会怎样皱着眉头挪揄我们的战利品,狂风又会怎样在我的耳畔呼啸,我就两腿发软。这一切与一个勇士的称号是多么的不相称啊。此外,对于我这样脸皮特别薄的人来说,抢劫胜利之后的欢乐场面与失败的暗淡情景毫无二致。有那么两次,我看到船上抓来了女人,虽然我以前也亲眼目睹过城镇遭受浩劫的场景,前不久在法国还看到公共场合的骚乱;但参加的人数比例毕竟有限,而在这种荒凉、恐怖的茫茫大海上大伙儿全都去拦路打劫实在更让人深恶痛绝。毋庸讳言,除非是醉得神志不清,我是决不参与这些勾当的,船员也大多如此。逖奇不喝个醉醺醺是干不了大事的,如何不让大家喝得过量也是巴兰特拉最感棘手的。纵然如此,作为我生平遇到的第一能人、天才的谋略家,他的表现还是令人叹服的。我是用插科打诨来打消同伴心头的焦虑,赢得众人的欢心。他却从不到船员中去哗众取宠,见人就板起一副面孔,保持一定的距离。久而久之,他到了我们中间就像儿女面前站着一个苛刻的家长,孩子堆里来了一位严厉的老师。他感到头痛的事情恐怕只有一件,那就是这群人凡事都喜欢怨天尤人、吹毛求疵,已经是积重难返了。人人都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对巴兰特拉的纪律法规自然是怨恨不已。更有甚者,他们清醒的时候会自己开动脑筋想问题。于是,有些人便开始为自己的作恶多端心怀愧疚。其中有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有时候跟他一起偷偷地溜出去做祈祷,一般都是在大雾天、狂风骤雨等恶劣的天气,别人不怎么注意之时。我敢肯定,即使是困在囚车里的罪犯也没有我们俩那样真诚而急不可耐地做礼拜的。至于其他人,因为没有那样的精神寄托就与算账、数数等消磨时间的方法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天到晚都是忙于算计自己每次可以分得的赃物,愁眉苦脸地揣度着可怜的总数。我曾经说与他们相比我们俩还算是幸运的。不过,当时我忘记了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我做过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如愿以偿的。我们碰到的船舶很多,成功地进行拦截的也的确不少。但是,这些船上一般都没有多少现钱,而货物对于我们毫无用处——满满一船的犁耙,哪怕是一船的烟草,我们卸下来干什么用?——更令人心痛的是一批又一批的船员被我们逼着跳海自杀,而我们从中得到的只不过是几袋饼干、几坛烈酒而已。

    这时我们的船也已破烂不堪,应该大修一次。在河流入海口处的那片沼泽地上有一个船坞。上岸以后大家就可以各奔前程、去过花天酒地的享乐生活了,这一点人人都是心照不宣,而且人人也变得分外贪婪起来,结果上岸的计划也一拖再拖。不过,使我们最后痛下决心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局外人不懂内情还会以为这样的事情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来说岂不是小菜一碟。在此我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拦截的船只不胜枚举,只有第一次上面有女人的那艘船进行了真正的抵抗。当时我方死两人,伤数人。如果不是巴兰特拉的英勇顽强,我们就失败退却了。其余的遭遇战中,碰到的敌手都不堪一击,就连欧洲最懦弱无能的军队也要笑掉大牙。其实我们最危险的时候还是在攀登船舷的那一刻,有几次我看到船上的人还亲手给我们扔下绳子,让我们爬上去呢。他们那样热情地引狼入室,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可以免去被迫跳海自杀的厄运。由于对手都是那样懦弱而驯服,伙计们的心慢慢都变软了。我也知道嗜杀成性的逖奇在大伙儿心中烙下了多深的印迹。其实,真正威胁到我们生命安全的主要就是他。刚才说到有一艘船对我们进行了抵抗。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起大雾,我们无意之中发现附近有一艘扯着满帆的船——事后才明白靠得这么近对双方都不利。我们架起船首的大炮,准备在他们的耳边轰上两炮。当时风浪特别大,船身颠簸得很厉害。炮手连放三炮都没有击中目标,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时敌船在船尾架起了一门大炮,但是由于大雾我们却没有发现。敌方的炮手技术强多了,一炮就打中了我们的船头,把两名炮手炸成了肉酱,溅了我们一身的血污。大伙儿赶紧撤离甲板,钻进水手舱内。对于巴兰特拉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这种意外的情况是无法改变他的决心的。他本想继续顶住,但审时度势后立刻意识到众望之所归。敌方的炮弹侥幸地把大伙的饭碗砸了,我方已经无心恋战。接着,大家众口一同:敌船在逃跑,我方无须追击。萨拉号破烂不堪,连一个空瓶子都拦截不了,再迎着风浪去追赶敌船只能是白费力气,就是这个怯懦畏敌的借口才使得我们的船义无返顾地朝河口的船坞驶去。奇怪的是,船上的人非但不为死去的同伴悲哀,反而欢天喜地在甲板上又是跳、又是唱的,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两名炮手的死会给自己的分赃添加多大的数额。

    船只行驶了九天才进港。一来是风大小,我们只好挂起帆;二来船底已经千疮百孔。第十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冒着晨曦和薄雾进了河口。过了一会儿,大雾开始消散,接着天地都晴朗了。就在这当儿,我们发现附近有一艘官船。在这种时间和地点遇上了冤家,你说是不是倒了大霉?大伙儿七嘴八舌地争论对方是不是也发现了我们,如果发现了是不是认出我们的萨拉号来了。大伙儿为了谨慎起见先一个个收拾了俘虏来的船员,免得到了关键时刻给自己人留下隐患。萨拉号的外表却没有办法掩饰。更有甚者,船已破烂不堪,我们多次拦劫不果,逃跑的水手恐怕早就把我们的模样炒得沸沸扬扬、人所共知了。我原以为仅此一点大家就会立时散伙的,又是那个具有天生组织才能的巴兰特拉给我露了一手他的绝活。自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和逖奇(这也是他杰出的才能之一)手牵着手,成了莫逆之交。我经常向他问起这事儿,他总是笑而不答。只有一次对我说他和逖奇心心相印,并说如果别的船员知道了准会瞠目结舌,如果他们的计划如愿以偿连他自己也会大吃一惊的。果然,这次他们俩又不谋而合。经过两人的共同努力,船锚一抛,大伙儿就一哄而上,大吃大喝起来。到了下午,满船的醉鬼乱扔东西:时而扯着破嗓门同声唱着各自的歌;时而吵嘴,好几个人扭成一团;时而又重修旧好、热烈拥抱。巴兰特拉知道我爱惜生命,事先特地叮嘱我滴酒不沾,一个劲儿装醉。一整天我无聊之极,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水手舱内,观看着不远处的沼泽地和四周把我们遮得严严实实的灌木丛。天刚黑巴兰特拉就踉踉跄跄地走到我的身边,佯装跌倒在地醉意蒙眬地傻笑着。在挣扎着爬起来又没有完全站直身子的那一刻,他凑到我的耳边说:“你摇摇晃晃地到下面的舱里去,假装在哪一个上锁的小间里熟睡。马上就会有人找我的。”我按他的吩咐来到船舱下面,这里已经全黑了,我一下子栽倒在第一个小间里,却发现这里已经躺着了个人。他起身把我推开。我觉得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等我另找了一个地方时,他好像又睡着了。我预感到某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抑制不住心脏剧烈地跳动。不大一会儿工夫,巴兰特拉下来了。他点着灯,朝船舱的四周看了看,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一言不发地上甲板去了。我透过自己遮面的手指看到连我一起有三个人躺在这几个小间里。另外两个一个叫达顿,一个叫桂迪,都是硬邦邦的汉子。甲板上那些人狂欢的程度实在已经超出了文明人类能够容忍的范围,嘈杂之声难以用人类的言语来形容。我平生经历的狂欢嬉闹场面并不少,就在这艘萨拉号海盗船上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但哪一次也没法跟今天比。于是我怀疑酒里是不是被谁偷偷地下了什么烈性毒药。过了很久很久,狼嚎虎啸般的叫嚷渐渐平息,代之而起的是伤心的呜咽悲鸣,再到后来,一片死寂。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巴兰特拉第二次到船舱里来了,这一次逖奇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看到我们三人躺在小间里他骂了起来。

    巴兰特拉说:“嘘,你就是在他们的耳边放一枪也不管用,你知道他们吞下了什么?”

    船舱的地板上有一道门,下面堆放着大部分抢来的赃物。门上闩着一道铁环,上面有三把挂锁。为了安全起见,钥匙由三个人分别保管。逖奇一把,已兰特拉一把,还有一把给了一个名叫海门德的二副。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三把钥匙都到了一个人的手上。更令我惊讶的(我仍然隔着自己的手指看着)是巴兰特拉和逖奇拿来了好几个袋子,一共是四个袋子,都是经过精心缝制的,每个袋子上还安有一个便于手提的铁环。

    逖奇说:“好吧,咱们走。”

    只听巴兰特拉说:“慢着,我发现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穿过沼泽地的另一条秘密通道,看样子那一条还要短一些。”逖奇大惊失色,果真如此,他们就全完了。

    巴兰特拉说:“这件事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要把其他几件事告诉你。第一,你还记得吧,今天早上我好心地把咱俩的枪都上了子弹,然而你的手枪里却没有子弹。第二,既然还有人知道秘密通道,你也知道我是不会跟你这个疯子合伙的。第三,这几个人也不必装睡了,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同伙,他们马上就会堵住你的嘴,把你绑在桅杆上。等你的人醒来(我们在酒里下了毒药,能不能醒来还是个问题),一定会给你松绑的,到时候你毫不费力就可以当着他们的面解释钥匙的事。”

    逖奇哑口无言,就像一个吓呆了的婴儿,任凭我们捆绑他、堵他的嘴巴。

    巴兰特拉说:“你这个白痴,瞧瞧,现在明白了吧,我们干吗要缝四个袋子?以前我们都喊你逖奇船长,现在得给你改个名儿,叫‘提不起’船长了。”

    这是我们在萨拉号海盗船上说的最后一番话。我们四个人背着四个袋子悄悄地登上小舟,然后远远地把大船抛在了身后。大船上静静的,只有几声醉汉的呻吟。那片水面上有齐胸深的雾,熟悉秘密通道的是达顿,他这时只好站直身子给我们导航。这样,我们只能轻轻地划桨逃命。刚离开大船没多久,天色转灰,鸟儿在水面上盘旋。突然,达顿拍了拍大腿,低声嘱咐我们安静,仔细听听是什么响动。果然左边传来了船桨划水的微弱声音,接着在稍远一点右边也有人在划桨。显然我们昨天早上被人发现了,从那艘官船上下来了好几条小舟来拦截我们,我们被围在中间束手待擒。天啊,我们这样苦命的人怎么会破船偏遇顶头风呢。大家停下手中的桨,心里祈祷上帝保佑让大雾继续笼罩天地。这时我额上汗如雨注,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得有一条小船到了附近,我们差一点没把一块饼干扔过去。我们接着又听到一个警察压低嗓门道:“伙计,小声点儿。”我都担心这几个人是不是听见了我那颗怦怦直跳的心。

    巴兰特拉说:“别去管什么秘密通道了,眼下要紧的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咱们径直驶到岸边去。”

    我们提心吊胆地划着船。由于大雾笼罩,心里才有了唯一的一点安全感,但在大雾中划船就只有凭运气了。也是吉人天相,船终于到了一片灌木丛的旁边,接着大伙儿就动手往上搬运财宝。雾在开始收,四周没有藏匿之所,我们只好把小舟沉到水底。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才将东西藏好。这时,远处的大船上传来了水手的喧哗,我们知道警察登上萨拉号了。后来听说缴获这艘船的警官立了大功,也许他用了什么了不起的战术,但我认为他登船时没有费吹灰之力。

    我还在感激神灵保佑让我死里逃生,突然之间发现又一场灾难降临了。刚才我们慌不择路登上了茫茫一片沼泽地,至于怎样进入秘密通道,那是令人疑虑、令人疲惫、十分危险的事。达顿主张等官船把我们原来那艘大船拖走了以后,再把小舟打捞起来。原地待命总比盲目地在那片沼泽地上乱跑要聪明一些。于是我们派了一个人到岸边去,结果他透过那片灌木林看到大雾正在消失,萨拉号上飘扬着英国的旗帜,但是没有任何驾驶它逃跑的迹象。我们的处境生死未卜,在这片沼泽地上呆久了肯定对身体健康有莫大的坏处。刚才我们只顾贪婪地运财宝,忘了多带食品。此外,我们完全应该逃出这个鬼地方,并趁消息还没有传出去,赶紧找一个宁静的地方安顿下来。除了这一层顾虑之外,对岸那条秘密通道是否安全也是一个未知数,我觉得遗憾的是大家竟然决定采取主动出击的方针。

    我们开始穿越沼泽地的时候,骄阳似火。地下根本没有路,完全靠指南针当向导。达顿拿着指南针在前面开路,我们三个人轮流替他扛财宝。可想而知,他的眼睛时刻注意着后面,好像自己的灵魂交给别人托管似的。灌木林茂密葱茏,简直跟原始森林差不多。地面泥潭密布、崎岖难行,我们是盲人瞎马,不时地陷入深坑里,生死只是分秒之间的事,所以经常改道而行。空气窒息而沉闷,更显得燥热难熬。蜇人的蚊虫铺天盖地,行走之间每人的头上都笼罩着一朵厚厚的黑云。人们常常感慨系之,出身高贵的上等人比低贱的愚民布衣更能吃苦耐劳,所以军官有时在士兵的身边长途跋涉,以自己坚韧不拔的毅力焕发士气。如今在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里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形,巴兰特拉和我是出身最上层的贵族子弟;桂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身材魁梧伟岸;达顿的情况则有一点特别,他也跟我们一样任劳任怨。桂迪就不同了,他一路上悲天悯人,总是甩在最后头。轮到他替达顿扛口袋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我们剩下的酒本来就不多,可他一个劲儿地嚷着要喝,最后居然在后面亮出手枪要我们把剩下的酒全给他,要不是我耐心劝阻,巴兰恃拉恐怕早就跟他干起来了。我们决定停下来吃点东西。桂迪还是老样子,远远地掉在后面,嘴里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命苦,结果一不小心偏离了我们走过的路线,箔进泥潭里。他尖声叫喊着,但没等我们走到跟前就连人带财宝沉了下去。他悲惨的下场和刚才那凄厉的叫喊声令我们心寒。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死给我们减轻了负担,也增添了我们得救的希望。达顿心中悲惨,爬上一棵大树去解闷,我也跟着攀了上去。他发现树梢上有一块木头,看样子是路标,就指给我看。很可能他继续往上爬的时候有点漫不经心,便一下子掉到泥坑里。他想抬腿,但又沉了下去。这样折腾了两次,还是爬不上来,便转身面对着我们俩,脸色煞白地说:

    “我陷下去了,快来拉拉。”

    巴兰特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达顿急了,大声叫骂,结果身子又下沉了一点,泥淖已经漫到他的腰部。他拔出腰带里的手枪,高声说道:“快来救我,要不咱们他妈的一起死。”

    巴兰特拉说:“别这样,我刚才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这就来。”他放下自己的口袋和替达顿扛的那一只袋子,对我说:“不喊你过来,千万别动。”然后他一个人走上前去。达顿手里还握着枪,只是嘴上不言语了,他脸上那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态真够吓人的。

    只听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一点。”

    “别动。”巴兰特拉已经到他的跟前,对他说,然后想了一下,说,“把双手伸过来!”

    达顿放下手枪,泥淖的上面尽是水,手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他骂了一声,赶忙弯腰去捞。说时迟那时快,巴兰特拉凑上前去,一柄短刀插进了他的脖子。只见达顿举起了双手——不知道是痛苦的反应,还是自卫的动作,反正他的上半身歪倒在泥淖里。

    巴兰特拉的踝骨也陷在了泥里,不过他很轻松地拔了出来,然后来到我的跟前。我站在那里吓得两个膝盖直磕碰。他对我说:“法朗西斯,你他妈的真够意思啊!看样子也是个孬种。我不只是伸张正义,除了一个海盗吗?这会儿咱们可彻底摆脱了萨拉号海盗船了!现在还有谁知道咱们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极力辩解他冤枉了我,不过眼前可怕的场景使我良心发现,根本没有力气跟他搭腔。接着他又说:“好吧,现在你总该心硬一点。我就不再瞒你了,那个家伙把路径指给你看了以后,他对咱们就没有什么用了。你想,我要是放过这个好机会不是太傻了吗?”

    我只得附和着说他做得对,但又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我想就是再坚强的勇士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因为自己流泪而害臊的,我喝了几口酒,提了提精神,又继续上路。有必要再次声明,此时我丝毫也不因为自己动了感情而羞愧,勇士的仁慈是高尚的。与此同时,我也不能责怪巴兰特拉,因为他的每一举措都是那样幸运。一路上我们俩再也没有碰到什么灾难;当天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就抵达了沼泽地的边缘。

    两人累得筋疲力尽,不能再继续前进,就找了一块松树遮盖的干地躺了下来。这时,夕阳的余晖仍然散出令人难受的暑气,可尽管如此,我们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以后,两人的情绪都不好,说话像干仗似的。我们现在到了南部,离法国人的殖民地有好几千英里。前面的路途太遥远,艰难险阻大多,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需要什么友谊的话那就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巴兰特拉说话非常没有礼貌,其实这也难怪,跟海盗鬼混了这么长时间性情哪能没有改变?至于我自己,他对待我很不够朋友,行为卑劣。任何一个上等人都会嗤之以鼻的。

    我把自己对他的看法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向前跨出几步,我也跟上去继续数落他。最后他用手把拦住我,说:

    “法朗西斯,你还记得咱们俩起过的誓吧。如果我对你不是真心诚意,就是起再毒的誓也是可以收回的嘛。关于这件事你本不应该对我有什么猜疑:我都给你拿出了证据。我必须带着达顿,因为他知道路径,桂迪和达顿相依为命,也不能不带着。而你呢,我带你是图个什么?在船上你他妈的那副爱尔兰腔调老是让我担惊受怕。要不是老子拉你一把,你这会儿还在官船上戴着脚镣手铐呢,现在为了几个臭铜钱就翻脸不认人?”我觉得他这番话说得最不够意思。事到如今我仍然认为这不是一个上等人、一个朋友应该说的话。我反唇相讥嘲笑他的苏格兰口音太土气、太不文雅,尽管他的口音没有其他的苏格兰人那么重。我们的争吵远没有结束,这时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吵嘴的时候我们俩来到了沙滩上,离头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有一点距离。松树下,我们的袋子口敞开着,财宝滚落出来,撒在地上。一个陌生人过路时看见了,便过来拾宝。那是一个粗大的农家汉子,肩上扛着一把明晃晃的板斧,咧着大嘴一会儿看看脚下的财宝,一会儿瞅瞅我们俩吵架。当时我们俩翻了脸,手上都拿着家伙。我们的眼睛刚转过去看到他,陌生人拔腿就跑到了松树林里。

    这一下两人都慌了神。在离被捕的海盗船不远处,两个身着航海衣的人为了了笔财宝大动干戈——这消息足以顷刻之间传遍全国。争吵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但我们已经忘了。两人眨眼的工夫把口袋收拾好,赶紧没命地狂奔起来。可是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不一会儿又绕了回来。巴兰特拉还真回忆起了达顿说过的路径,可是实际一走问题就来了。河口入海处是一片辽阔的海湾,海岸线曲折迂回,我们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老是在水边兜圈子。两人精疲力竭姑且不说,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麻。爬到一个沙丘顶上时又发现前面一个海湾挡住了去路。幸好这是一个狭窄的小湾,跟刚才拦路的大水域浑然不同。水边是陡峭的悬崖,一条小船躺在里头,被一根缆索牢牢地拴住。船头上有一块木板与岸地连接,供船上的人上岸时行走。岸上生起了一堆火,几个水手围坐在火边吃饭。那条船的样式完全是百慕大群岛上土著居民的木舟。

    世人对于金钱的酷爱和对海盗的痛恨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力量。如果这二者结合起来成了追捕我们的驱动力,那可就糟了,再说我们迷路误闯到了一个半岛上。半岛犹如人的手指,而手腕,或者说通往大陆的过道被我们错过了,现在很可能在敌人的控制之中。我们决定铤而走险,两人躲藏在沙丘顶部的灌木丛中,时刻注意附近有没有敌人追捕的声音。这样缓了一口气,脸色也好多了,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坡朝篝火旁边的那几个人走去。

    火边是一个商人和他的黑奴,家在纽约州的奥本尼,现在从东南亚带着一船货准备回家去,他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们惊讶地得知他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惧怕萨拉号海盗船,在船上的时候,我们从没有想到自己的勾当会有如此大的名气。听说海盗船前一天落网了,那个商人高兴得跳起来,连忙给我们俩端来烈酒,感谢我们带来的好消息,然后吩咐他的黑奴去挂帆,准备起航。一杯酒下肚,双方的谈话立即十分投机了,最后我们提出想搭他的船一起走。他斜眼看了一下我们满身油污的衣裳和别在腰里的手枪,婉言谢绝,说他的船小得连自己的人都装不下。我们又是乞求又是提出给钱,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巴兰特拉说:“你这是见外了,我们可不把你当外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拥护詹姆斯二世①子孙的起义军,现在遭到追捕,到处都在悬赏我们。”

    听到这,商人显然有些犹豫,问了我们许多有关苏格兰战争的问题。巴兰特拉耐心地一一作答。最后,商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很唐突地说:“那么你们和那位查利王子都捞到不少的油水了吧。”

    ①詹姆斯二世:英国国王(公元1685-1688),丢了王位之后的几十年里拥护他子孙登位的保皇派和反对派长期对抗。

    我说:“哎哟,那当然啦。哥儿们,但愿你也学着点给我们一些好处。”

    我这番话是用爱尔兰语讲的,本意是逗逗趣。爱尔兰人喜欢讲笑话是遐迩闻名的,在慷慨的上等人面前这样诙谐的央告一般都是有求必应。我多次看到开小差的士兵或者讨饭的乞丐讲几句带爱尔兰腔调的英语笑话就能得到马匹和施舍。看到这个商人朗声大笑起来我心里马上就塌实了。即便如此,他仍提出了许多条件,比如说要先缴了我们的枪才肯让我们上船。这也说明他马上就要开船了。没过多久我们就一路顺风驶到了海边,心里感激上帝的拯救。在河口入海处,我们从官船的身边驶过,看到了可怜的萨拉号海盗船,也看到船上的人都成了阶下囚。看到那两艘船我们俩不禁心惊肉跳。这艘百慕大商船很安全,看来我们是勇敢加幸运才摆脱了往日同伴的可悲下场。不过,我们只不过是换了一下牢笼:从油锅跳进了火坑,从船头跑到了船尾,逃离了战船却钻进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商人手里。

    后来经过大大小小的关卡,我们才发现情况比原来预料的要好得多。当时的奥本尼市对横跨沙漠跟印第安人和法国人的非法贸易管理得相当严。由于交易非法,当地人对国家的忠诚淡化了,跟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交往也使他们的民族意识涣散。总而言之,这里的商人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走私商一样,买方和卖方都雇有密探和细作。相比之下我们的这位商人为人诚实,但是非常贪婪。幸运之中最幸运的就是他跟我们很谈得来。到达纽约之前我们双方商议,同意他的船把我们带到奥本尼,然后送我们越过边境到法国人的占领区那一边去,而我们也同意付他一大笔钱。当然喽,要做乞丐就不能挑食,要抢劫就用不着讲价。

    船只顺利地驶进了哈德孙河,逆流而上,沿岸风光旎旋。不多久就在“皇家军火码头”靠岸。奥本尼市内到处是州政府募集的民兵,正在悄悄地准备与法国人血战。总督克林顿在百忙之中也抽身亲临此地,据说他整天忙于议会内部的党派之争。敌对双方领土之内的土著印第安人也在扩军备战。我们看到三个一群、四个一伙的印第安人抓来敌方的俘虏,有的甚至(更残忍的是)带回敌人的头皮,男的、女的都有,然后就可以领到一笔奖金。这景象真让人毛骨悚然。总之,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住在最高级的客店里也十分显眼。我们的那位商人百般拖延,好像是想撤回事先订好的契约。在这种时候,像我们这样的逃犯生命真正是危在旦夕。有一阵子我们两人手忙脚乱,把要办的事情全搁到了脑后。

    结果又是吉人天相。我们逃跑的时候似乎每一步都有如神助,而那对于一个人的尊严又是多大的损害呀!我的人生哲学也好,巴兰特拉的天生能干也好,我们俩旗鼓相当的勇气也好——如果没有上帝的保佑,这一切都是远远不够的。在教堂里我常常听说宗教的魅力在于它可以应用到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现在看来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比如,我们俩碰巧结识了一位名叫雅可布·楚的热血青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欣喜若狂,无形之中就想到了天意。这人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印第安商人,对于荒野丛林中的秘密通道如数家珍,为人放荡,一文不名,值得我们庆幸的是他还跟家里人闹翻了。经过反复的交谈,这个伙计终于同意给我们带路,随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必需的东西尽数备齐。那一天我们不辞而别,溜出奥本尼,登上了一叶独木舟。要把沿途的千难万险如实地描绘下来我的确感到口笨笔拙。读者自己可以想象出荒野之中种种可怖的景象:茂密的树林、泥泞的沼泽地、险峻的峭壁、湍急的河流、触目惊心的瀑布。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一刻不停地赶路,有时徒步,有时还要把独木舟扛在肩上。到了晚上就燃起一堆簧火,在狼嚎虎啸声中睡觉。我们计划到哈德孙河的上游,然后再从那里进入皇冠顶附近的山普伦湖,因为湖畔有法国人的一个重要据点,可是如果长驱直入就太危险了,因此只有像走迷宫似的跋涉山川平地、河流湖泊绕道而行。具体的路线过于曲折迂回,我现在想起来都头昏眼花。这条路线平时是无人问津的,现在是战争前夕的非常时期,各个部落都武装了起来,深山老林里到处都有印第安人的探子,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趁我们不备的时候从天而降。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有一天天刚亮,五六个涂着油漆的魔鬼突然把我们包围了,朝我们阴森森地嚎叫着,挥舞着战斧。不过,和其他几次遭遇一样,我们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原来雅可布·楚的名气远播四周各个部落,人人都要买他几分账。见了这个远近闻名、勇敢善良的小伙子谁忍心来真格儿的呢。不过,就算有他这座大靠山,突然的袭击也会把我们俩吓得魂飞魄散。为了表示友好,我们拿出随身携带的酒来款待他们。在森林里跟印第安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带着一点酒总是好说话、好办事。那些士兵拿到了酒瓶,你就可以放心地开溜,免得让他们割去了你的头皮。这些人一旦喝醉了,什么理智呀、情面呀都是不讲的,他们只要你的酒。不知是怎么搞的,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来追赶我们,要是当年真的给他们逮住了,我今天的回忆录也永远写不成了。

    现在,我们的远征进入了最危险的区域,随时都可能落到英国人或者法国人的千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祸临头了。雅可布·楚好像是中了毒一样突然得了病,几个小时以后就栽倒在船舱里起不来了。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向导、翻译、舵手,失去了在这一带通行的护照,顷刻之间我们陷入了无法逆转的绝境。雅可布·楚生前对自己的地理常识颇为自负,不时地给我们上课。估计巴兰特拉每次都听进去了,反正我觉得这方面的知识太枯燥乏味。这时我们已经进入艾迪容代科部落①的印第安人领土之内,如果熟悉路径,离目的地就不远了。虽然我对这一内情浑然不知,但我对于道路方向的天赋很快就显露了出来。尽管巴兰特拉跟雅可布·楚学了不少地理知识,现在他也丝毫不比我强。他只记得我们现在还要在一条河上逆流行驶,然后过河步行;再沿着另一条小溪顺流而下;到了第三条河再逆水而行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可是,试想:偌大的山区里各种走向的小河小溪该有多少!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怎么能分辨出哪条河是哪条河?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单说划独木舟吧,我们俩都是生手,要过河真是难于上青天。有时候两人一言不发,呆呆地坐上半小时。如果冒出来哪怕是一个印第安人,我们也无法跟他交流,而且很可能就送了命。巴兰特拉郁郁不乐的时候总要找一个什么借口,但他因为自身能干,所以也养成了迁怒于人的坏习惯,让人难以忍受,而他跟你说话的那种口气和派头更是叫人无法接受。也许他在海盗船上说惯了嘴,把那种口气原汁原味地用到上等人的交谈中就太不合时宜。你要是说他发了疯,他会倚老卖老,更加变本加厉。

    ①艾迪容代科部落:为印第安人部落,他们居住在现美国的中西部地区。

    这样毫无目标地瞎碰了三天,我们抬着独木舟攀登一个怪石嶙峋的路段时,不慎跌落下来把船摔破了。这一段路在两个辽阔的湖泊之间,两端都通着水,两边则是密密的森林。湖滨是沼泽地,根本无法通行。我们不仅没有了船和大部分的必需品,而且陷到密不透风的丛林之中,连仅存的地理标识——河道——也迷失了。两人把手枪别在裤腰带里,肩上扛着斧子,把财宝和剩下的些许食品拎在手上,其余的东西全都扔了。考虑到长剑在森林里会碍手碍脚,因此也在抛弃的物品之列,然后我们俩一前一后趔趔趄趄地开始了艰难的行程。荷马史诗出色地描写了赫克力斯②的十二大功绩,但是他的辛劳与我们现在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林中有的地方密得跟地面一样连水都泼不进,只好像餐桌上切干酪那样用刀来开道。还有的地方底下全是深不可测的水草地,倒在上面的树木都腐烂不堪。我跃到一棵巨大的枯树上,结果陷入齐膝深的腐木渣里。就在身体下沉的同时,我想靠在一个看起来很结实的树干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结果后背刚一挨着,那树干就像一页废纸似的纷纷扬扬散成了碎渣。我们艰难地行走了一整天,有时候摔跤,有时候绊倒,有时候陷入齐膝深的泥淖里,有时候挥刀开路,有时候眼睛几乎被荆棘和枯枝挖了出来,有时候衣服给挂破了,最后还不知走了两英里没有。更糟糕的是,在树林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又经常遇阻而被迫改道,连自己前进的方向也模糊不清。

    ②赫克力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因为杀妻灭子而被迫去从事十二件异常艰难的任务。

    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来到一片开阔地,有一条小溪从那里潺潺流过,四周是阒无人迹的荒山。巴兰特拉一把掀下肩上装财宝的口袋,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接着吩咐我把火点着,又说了好多不合身份的话咒骂我们爱尔兰民族。我反唇相讥,告诉他应该把当过海盗的事忘掉,记住自己是上等人。

    “你是不是疯了?别来烦我好不好?”他大声道,然后冲着山顶挥舞拳头,“想不到要把尸骨抛在这荒野上。早知如此,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在国王的绞刑架上,那怎么着也是个英雄好汉啊!”这番话的腔调听起来完全像个演员,说完之后他就坐在地上咬指头,丝毫没有基督徒的味道。

    这家伙真有点儿让人害怕,我觉得作为一名战士、一位出身贵族的绅士对待末日应该有一种豁达的人生观,不过我没有正面作答。不一会儿夜幕降临,空气颇有几分寒意。我自寻其乐地点起了一堆火,天知道在这种野蛮人出没无常的旷野之中点火是不是有点儿发疯了。巴兰特拉似乎一直没有理会我,直到我准备爆玉米花时他才抬起头来,跟我说话:

    “你有兄弟吗?”

    “托上帝的洪福有五个。”

    “我有一个弟弟。”他声音异常地说,歇了一会儿又说,“我受这么多的苦楚都要他来做出补偿。”我问他的弟弟跟我们的不幸有什么联系,他没好气地回答道,“他在家里占我的位置,挂着我的贵族称号,睡我的老婆,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跟一个他妈的爱尔兰混蛋在这荒山野岭里受冻!唉,我真他妈的傻啊!”

    这种火爆性子跟他一贯的脾气很不符合,把我吓得手足无措。在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平时能让人刻骨铭心的恶语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快到纽约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曾跟一个女的订了婚。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他的财产这时候快要到手了。他说格里姆小姐在乡下有一大笔房地产。按理说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如今她却要嫁给另一个男人。这个日子——一七四七年的十一月——是值得永远铭记的:就在我们俩困于荒山野岭之中生死未卜的时刻,他的弟弟和格里姆小姐也许正在欢度洞房花烛夜呢。我本来是个对迷信颇为不屑的人,可是此时上帝的命运之手伸到你的眼前,你总不能闭着眼睛不看吧。①

    ①麦科拉先生原注:这完全是错讹。这时根本就没有提到结婚的事。详见以上的叙述。

    第二天、第三天都这样难熬地熬过去了。巴兰特拉经常掷硬币来决定前进的路线。有一次我责备他太孩子气,他不同凡响的回答令我久久不能忘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表示我对人类理智的蔑视。”记得那是我们发现一具死尸之后的第三天。死者是一个基督徒,头皮给人割走了,肢解的尸体浸泡在血泊中,食肉的鸟雀像苍蝇一样密密麻麻地在死尸上哀叫。看着这令人发指的暴行,我心头百感交集,难于言表。不过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同一天的晚些时候,我们正在一片烧焦灼林子里挣扎着,在我前头的巴兰特拉突然闪到一个倒下的树干后面躲起来,我也猫着腰来到他的身边。从这里我们能够看见外面,而外面的人却看不到我们。原来前面的山谷底下一大群野蛮民族的士兵正在行军,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看样子他们人数差不多有一个营,而且按照野蛮人的习惯个个赤裸着上身,皮肤涂着漆黑的油烟,还描了白色的铅粉和棕色的朱砂。一个紧跟着一个,活像一群快炎疾走的鹅,没过一会儿都消失在深山老林之中。不过我们俩提心吊胆的这短短几分钟比过了一辈子还要长。他们究竟是法国占领区还是英国占领区的印第安人?我们是趁机冲上前去自报姓名还是悄悄地等他们过去,然后继续我们艰难的远征?这些问题恐怕就是亚里士多德那样的贤哲圣人也会搔破脑壳答不上来。巴兰特拉把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转向我,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跟我在书中读到的饿死鬼一样。他一言未发,但脸上的表情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可能是英国那边的。你想,真是这样我们就得原路返回。”我压低嗓门说。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最后还是得冒冒险。”他说着冷不丁地掏出硬币,放在两只手掌心里摇了摇,又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俯卧在灰土里。

    麦科拉先生的插语——在此我暂且把布克骑士的故事按下不表,因为他们俩就在这一天吵架之后分道扬镳了,而骑士对于吵架的经过叙述出来今我难以相信,完全与他们两人的禀性大相径庭。此后他们各走各的路,四处漫游,受尽了种种艰难苦楚,后来两人先后到达了圣费德瑞科要塞。在此有两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大少爷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把财宝埋藏了起来,此后再也没有找到埋藏的地点。不过他蘸着自己的血在帽子的衬里画了一幅路线图。第二,他身无分文地来到渡口的时候,布克骑士像亲兄弟一样热情迎接他,并给了他去法国的盘缠路费。在老于世故的人看来,布克骑士的这一做法很值得人们为之称道,可他秉性纯朴,在回忆录里反而对大少爷充满溢美之词。以上我说到他记叙两人吵架的经过令人难以信服,这一点恐怕已经得罪了他,所以特地在此赞扬他对待大少爷时表现出来的崇高美德,也算是作为我对他的补偿和道歉吧。因为他是一个珍惜名誉的人,对于他回忆录中某些(在我看来)有伤风雅的观点我就不妄加评论了。又说到他们俩的吵架:我不知道内情,无法妄自杜撰。不过我深知大少爷是天字第一号的英雄好汉,可惜这一点布克骑士失之疏忽,更有甚者,他回忆录中讲述的故事(姑且不论其中的修饰润色)在我听起来颇有向壁虚造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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