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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的迷惘 (1)

    枢密顾问巴V.D的私人札记

    我的学生和系里的同事们真是一番好意:这些语文学家们为祝贺我六十岁生日和在大学执教二十年献给了我这本装帧精美的纪念文集,这第一本是他们隆重地转交给我的。它简直就是一部传记;哪怕一篇小文章,一篇祝辞,甚至一篇微不足道的、发表一在不知哪本学术年鉴上的评论文章都不缺,这些东西恐怕连勤奋的传记作家都不会从故纸堆里捡出来—一我全部的经历,清清爽爽,一级一级的,就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楼梯,一直延伸到现在这一刻——一真的,如果我对这么动人的彻底性还不感到高兴的话,那我就真是不知好歹了。一些连我自己都认为已经散失的东西,又整整齐齐、条理分明地重现在这幅画像里:不,我不能否认,我这个老人看到这本书骄傲得就像小学生第一次看到老师的评语证实了他的科学能力和志向一样。

    但是,当我翻看这二百张勤奋凝成的书页,正视着我的思想的镜像时,我不禁笑了。这真是我的一生吗?我的生活真是在目标坚定的曲曲折折之中从第一刻起走到今天这一刻的吗?就像传记作家从纸堆里整理出来的这种样子?我感觉就像第~次从留声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样:一开始我根本没有辨出它;这显然是我的声音,但是别人听到的那种声音,不是我自己仿佛通过我的血液,在我的存在的内核里听到的声音。我一生都致力于通过作家的作品来描绘他们的形象,抽取当时社会精神架构的本质,到头来却通过亲身经历体验到,每个命运的真正的本质核心就像一个生发所有生命的可塑的细胞一样,是永远也窥不透的。我们经历无数的分分秒秒,但总是只有一秒,唯一的一秒使我们整个的内心世界沸腾。在这一秒钟里(司汤达曾描写过它),心中那朵用各种汁液浇灌的花朵在刹那间结晶,这一秒钟是有魔力的一秒钟,就像生育的那一秒钟,像它一样深藏在自己身体温暖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像是唯一经历的秘密。没有哪种思想的代数学可以算出它,没有哪种预感的炼丹术可以猜出它,即使自己的感觉也很少抓住它。

    对我思想过程中最隐秘的部分,这本书一无所知,因此我不禁笑了。书里面的一切都符合事实——一只是缺少最本质的部分。它只描写我,但并没有表明我。它只是谈及我,却没有揭示我。这个精。已凑集的名单包括两百个名字——一却缺少了那一个,那个产生所有创造性冲动的名字,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决定了我的命运,现在又用双重的威力将我唤回我的青春年华。所有的人都提及了,只是没有提到他,他赋予了我语言,赋予了我讲话的灵感,我突然觉得这种怯懦的隐瞒是一种罪过。整整一生我都在为人画像,为了目前的感觉唤回数百年前的人物,但恰恰这个最贴近我的人,我却一次都不曾想到他:所以我要像在荷马时代一样.给他,这可爱的影于喝自己的血,让他重新跟我交谈,让他这个早就老去的人来到我这个正在老去的人身边。我要在那些公之于众的书页中加上隐瞒的一页,在这本渊博的书中加入感情的表白,为了他给我自己讲述我的青春岁月的真实故事。

    在我开始之前,我再一次翻起那本试图描述我一生的书。我不禁再一次笑了。他们选择了错误的进站口,怎么可能接近我本质的真正内部?他们的第一步就走错了!一个对我很友善的中学同学,现在也做了枢密顾问,在书里胡诌道:在中学时,我对社会科学的热爱就使我在同学之中显得出众。记错了,亲爱的枢密顾问。对我来说,所有人文的东西都是难以忍受、让人咬牙切齿、火冒三大的强制。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北德小城小学校长的儿子,从自己家中就看到人们把学问总是看作糊口的管生,为此从楼年过我就憎恨所有的文学;大自然遵照它的神秘使命保留有创造性的东西,总是赋予那个孩子讽刺和嘲弄来反对父亲的倾向。

    它想要的不是优哉游哉、软弱无力的继承人,木要一代又一代简单的延续;它总是在同类之间制造敌对,在艰难的、但颇有收获的弯路之后才允许后辈走上父辈的道路。只因为我父亲把科学说得很神圣,我的自我判断就觉得,科学不过是利用概念的冥思苦想,因为他总把经典作家赞为典范,我就觉得他们一股道学气,面目可惜。被书本包围着的我蔑视书,总是被父亲催逼着接近思想,我就憎恨任何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知识,因此我只吃力地念到高中毕业,坚决拒绝上大学深造也就不足为怪了。我当时想当军官、水手或工程师,事实上,并没有强迫性的倾向要我从事这些职业中的任何一个。仅仅是对纸,对科学的说教的反感使我想要实际行动而不是学术。但我父亲对~切与大学有关的东西却怀着狂热的敬畏,坚持要我接受大学教育。我没能如愿,只让他作出让步,我可以不选古典语文学而选英国语文学(我最终带着隐秘的私心接受了这个两全之策,我以为了解了这种航海语言,就可以更容易地开始无限渴望的海员生涯了)。

    那份履历中再没有比下面这样友好的评语更不正确的了:我在柏林的第一个学期由于言行可嘉的教授们的引导获得了语文学的基础知识——我那时猛烈喷发自由的激情,哪里知道什么上课和老师!头一次在大学教室的短暂停留,那污浊的空气,布道似的单调而又傲慢的讲座就使我昏昏欲睡,我得费很大力气才能不把头放在课桌上睡着——我本以为已经幸运地摆脱了小学,以及它的教室、过高的讲台和吹毛求疵的咬文嚼字,但这里简直踉小学一样。破旧的备课本里的词句均匀地流进厚重的空气,细如貌粉,好像沙子流出枢密顾问薄薄的、张开的嘴唇。在小学时,我就曾怀疑自己闯入了一间思想的停尸房,在那里冷漠的手把死去的思想割来划去,肆意摆弄,现在这种模得着的怀疑又在这间早已陈旧的亚历山大式的作坊里可怕地起死回生了。

    我从那难以忍受的课堂里走出来,踏上城市的街道,那种自卫的本能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烈。那时的柏林,惊诧于自己的繁荣,充满忽如其来的阳刚之气,从所有的石头和街道里喷射着电力,不可抗拒地强加给每个激烈搏动的速度,我自己刚刚发现的阳刚之气所产生的幻象和贪得无厌的柏林何其相似。城市和我都突然冲出了新教徒式循规蹈矩的、小市民气的樊笼,急匆匆陷入新的力量和机遇的狂喜之中—一城市和我这个毛头小伙儿都由于焦躁不安,像直流发电机一样震颤不已。我从没有像那时那样理解和喜爱柏林,在这拥挤的、温暖的人类蜂房里,我的每个细胞都渴望突然膨胀,每个强烈的青春躁动,除了在这个热力四射的巨妇的颤动的怀里,“在这个焦躁的、作溢着力的城市里,还有哪里可以发泄呢!她一下了把我拽过去,我投入她的怀抱,进入她的血管,我的好奇匆匆地盘上她的整个石质的、但温热的躯体——从早到晚我都在街头浪荡,在湖边追巡,搜寻着她的藏身之所:真的,我真是着了迷,不顾学业,而投入到这种生动、有趣、富有冒险性的侦察之中。但在这种过激的行为中,我当然只听从我的天性的一个特性:从童年起我就不能一心多用,我对其他任何活动总是一下子变得无知无觉;不论何时何地我只有这种单线推进的活力,直到今天我在工作中仍是疯狂地咬住一个问题不放,不尝到它最后一点骨髓的味道绝不罢休。

    那时,在柏林的那种自由感成了一种如此强烈的迷醉,使我不能忍受哪怕课堂上偶尔的小测验,甚至我自己房间的局围:一切不带冒险性质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浪费时光。这个乳臭未干、刚刚被卸下笼头的外地小伙子,现在强制地给自己套上笼头,要当真正的男子汉:

    我在一个大学生社团里听上几句,给我.(本来羞怯)的天性找一些盈浪的、有活力的、放荡的东西,还没有练习一个星期,就开始戏弄大城市的人和大德国人了。我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学会了在咖啡厅的角落里消磨时光,成了泡咖啡厅的真正的光荣勇士。在阳刚的这一章中当然也有女人——或者不如说娘儿们,就像我们大学生中傲慢的叫法。干这种事我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身材修长,面颊上还带着新从海上带来的古代铜像一样的颜色,动作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灵活,比起那些苍白的、被室内的空气像鲜鱼一样风干了的、穿着漂亮的年轻店员——他们跟我一样每个星期天都在哈伦湖和昏德凯勒的舞厅里寻找猎物—一我总能轻易得手。一会儿是一个长着麦草一样金发、皮肤雪白的来自麦克伦堡的使女,就在她回家休假之前,刚刚跳完了舞,就被拖进了我的房间;一会儿是一个好动的、来自波兹南的小个儿犹太女人,是在蒂茨附近卖长袜的——大部分是便宜的猎物,轻易地到手又很快地转手给同学们了。但在这种轻松得出奇的获取中,这个昨天还畏畏缩缩的中学生总感到一种令人陶醉的惊诧。这些轻易的成功助长了我的鲁莽,渐渐地,我把街道仅仅看成这种完全不加选择的,只是更需运动的冒险的狩猎场。有一次,我追逐一个漂亮姑娘来到菩提树下大街——真是凑巧,经过大学门前,一想到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跨过这令人起敬的门槛了,我不禁大笑起来。我跟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傲慢地走了进去;我们只把门推开~点,看到(这效果无比可笑)一百五十个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的人,仿佛在跟着一个狂热的“白胡子”祈祷。我重又把门关上,让那污浊的、滔滔不绝的小溪漫过勤奋学生的双肩,傲慢地与那个伙伴一起走了出来,回到阳光明媚的林荫道上。有时我不禁想,再没有哪个年轻人比我在那几个月里更愚蠢地虚掷时光了,我没读过一本书,肯定没说过一句正经话,没进行过真正的思考——我本能地回避一切高雅的社交活动,只是为了让已经虚弱的身体更强烈地感受到新鲜的、一直被禁止的东西的浸债。现在这种自作自受、浪费时光的作践或许是每个强壮的、思想被解除禁烟的青年人的特征——但我特别的痴迷却使这种懒散放荡变得危险,如果不是一个偶然扼制了这种内心的堕落,我一定会变得吊儿郎当或至少堕入一种感情的麻木之中。

    这个偶然——今天我感激地称它为一个幸运的偶然——就是我父亲意外地被召到柏林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校长会议。作为职业教育家地利用这个机会,对我的所作所为来了一个突击检查,给还蒙在鼓里的我来一个惊讶。他的这次突袭获得圆满成功。像往常~样,晚间,在我位于柏林北部的房租低廉的学生宿舍里——房门对着隔着布帘子的女房东的厨房——

    一个姑娘正对我作最亲密的拜访。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以为是一个同学,就不情愿地嘟嘟响吹地答道:“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话。”但在一个短暂的;同歇之后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一次、两次,然后带着听得出来的不耐烦又敲了第三次。我气冲冲地套上裤子,想把这个讨厌的打扰者彻底打发掉,就这样,我半敞着怀,耷拉着裤子的吊带,赤着脚,拉开了;*,我一下子就像太阳穴上挨了一拳.在前厅的昏暗之中认出了父亲的身影。在黑影中,我从他的脸上几乎只能看到眼镜片在反光。但这个轮廓就足以使我已到口边的话像一个尖硬的鱼刺一样长在喉咙里:我一时惊呆了。然后我不得不恳求他——可怕的时刻——到厨房里等几分钟,让我把房间整理一下。正如所说的那样,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感觉到他明白了。他沉默着,克制着自己,没有与我握手,带着厌恶的表情走到厨房帘子后面,这些使我感觉到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在厨房里,这个老人不得不站在冒着咖啡和萝卜气味的铁炉子前等了十分钟,对他对我都很屈辱的十分钟,直到我把那个姑娘撵下床穿上衣服,从这个不情愿地偷听的人身边溜出房间。他一定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快步溜走时带动的气流把布帘的沼相高高掀起。

    但我仍然不能把这个老人从那个屈辱的藏身之地唤出来:床上明显的凌乱,得首先清理一下。

    然后我才——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羞愧过——来到他面前。

    我父亲在这尴尬的时候很镇静,直到今天我内心都因此对他充满感激。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早已谢世的人,我总不愿从学生的角度去看他,不愿把他只当成改错机器,当成一味吹毛求疵的学究去蔑视他,我总是回想起他在这最有人情味的时刻的形象,在这一时刻,这个老人充满厌恶却又克制着自己,一言不发地走进我闷热的房间。他把帽子和手套拿在手里,不自觉地想放下它们,但又突然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好像不愿让他身体的任何部分与这污秽的地方发生接触。我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没有做声,仅仅做了一个轻蔑的动作,表示他不愿与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发生联系。

    他冷冰冰地背着身站了几秒钟以后,终于把眼镜取下,不厌其烦地擦着,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尴尬;我不会忘记,老人重新戴上眼镜的时候怎样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在我面前他觉得羞愧,在他面前我也感到羞愧,两人都找不到话说。我暗自担心,他会开始一场计D话,用那种我从小学起就憎恨、嘲讽的带喉音的声调开始讨好式的谈心。但是——一今天我还在为此感激他—一老人沉默着,避免看我。终于,他走到放着我的课本的摇摇晃晃的书架那儿,翻开那些书—一他看了第一眼就已经确定,这些书大部分都没有碰过。“你的课堂笔记,”这个命令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哆哆嚷嘻地把本子递给他,还记得那些速写的记录只有仅仅一堂课的内容。他极快地翻阅了两页,不带一丝激动的迹象,把本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严肃地。不带任何责备地看着我,问道:“现在,你对这一切怎么想?该怎么办?”

    这个平静的问题将我击倒在地,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要是骂我,我就可以骄横地大发雷霆,他要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我就可以嘲讽他。但这个实实在在的问题使我的顽固缴了械:这个严肃的问题要求严肃对待,它无奈的平静要求我尊重它,心甘情愿地解决它。

    我当时回答了什么,现在我几乎不敢回想,还有紧接着的整个的谈话,我今天仍不愿写下来:

    有一种突然的震动,一种人心的狂澜,重述可能听起来会有些感伤,某些话无比真实,是一些只能在私下交谈的话,是从不期而来的感情骚动中冲出来的。这是我那时和父亲进行的唯—一次真正的谈话,我毫不犹豫地甘受屈辱,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在他的手上,而他只是向我建议,离开柏林,下个学期到一个小的大学学习,他确信,他用近乎安慰的口吻说道,我会从现在起尽力把失去的东西弥补回来。他的信赖使我震撼,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我年轻时对这个拘泥于冰冷的形式的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公正。为了不让热泪夺眶而出,我不得不紧咬着嘴唇。他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感受,因为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颤抖着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出去。我不敢跟着他,不安而又迷们地呆立在那里,用手绢拭掉嘴唇上的血:

    为了战胜我的感情,我把牙深深地咬进了嘴唇里。这是我这个十九岁的人所受的第一次震动—一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在三个月中用幼稚的男子汉风度、大学生派头和自负搭起来的纸牌房子摧毁。我的意志受到了挑战,我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放弃所有低级的享受,我急不可耐地想在思想领域尝试一下曾被浪费的力量,于是产生了对严肃、清醒、驯服和严格的贪婪欲望,这段时间我像个苦行僧一样投身到学习之中,当然对科学之中等待我的迷醉还一无所知,更没想到,在更高级的精神世界中也给狂热的人准备好了艰难和险阻。

    我在父亲的同意下,为第二个学期选择了一个位于德国中部的外省小城。它在学术上远播的声望和大学周围七零八落的房子极不协调。我把行李先放在车站上,然后没费什么周折就从那儿一路打听到了学校,在这座古老的、宽敞的建筑里我马上感觉到,在这儿,一个小团体结合在一起不知要比在柏林那个“鸽棚”里快多少倍。不到两个钟头我就办好了注册手续,拜访了大部分教授,只有我的教授——英语语文学的老师我还不能马上见到他,但人们指点我说,我可以在下午四点左右的讨论课上见到他。

    我被急不可耐的心情驱使着,一个小时也不愿浪费,像从前逃避科学一样,同样热情地向科学进军,我匆匆地绕着这个比柏林更麻醉沉睡的小城走了一圈以后,四点钟准时到了指定地点。校役给我指了教室的门。我敲了敲,仿佛听到里面有声音答应,我就走了进去。

    但我听错了。没人让我进去,我听到的模糊的声音,只是教授为有力地表达提高了的声音。大约二十多个学生紧紧地围着他站成一圈,他显然正在做即兴的讲演。由于误所没被允许就进来了,我感到不好意思,想要轻轻地退出去,但又怕反而因此引人注意,因为直到现在还没有那个听众发觉我。我于是站在门边,不由自主地被迫听了起来。

    这个讲演显然是由~个课堂讨论或一个辩论自发形成的,至少老师和他的学生们松散的、完全偶然的位置就表明了这一点:他并不是远远地坐在椅子上讲授,而是把腿无拘无束地斜跨在一张桌子上,年轻人围绕着他,姿势都很随便,只是兴味盎然的倾听才把这本来漫不经心的组合固定成雕塑似的状态。可以看出,他们一定是正站在一起谈着,这时老师突然坐在桌子上,从较高的位置像用套索一样用话语把他们引到自己身边,把他们固定在现在的位置上。只过了几分钟,我自己就忘记了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感到他讲话的强大吸引力正神奇地发挥作用;不知不觉地我走近前去,看到他的手势奇怪的一比一划,当一句话气势凌人地脱口而出,这双手就会像翅膀一样张开,一耸一耸地向上,然后渐渐地像指挥家平静的手势那样富有音乐性地划动着落下。讲话越来越热烈,而那个兴致高昂的人,就像跨在飞驰的马背上,有节奏地在坚硬的桌子上起伏,急驰进狂风骤雨般飞扬的思绪。

    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听过这样让人如痴如醉、热情激烈的讲演。这种出乎意料的东西一下子把我拉向前去,我不知不觉地走过去,像催眠似地被一种比好奇更强大的力牵弓喀,迈着梦游者那种软绵绵的步子,被拉进了围得紧紧的圈子里:不知怎地我一下子就站在里边了,站在其他人中间,离他只有一尺远,那些人也同样很入迷,不会发觉我或其他什么东西。我汇入语流之中,随波漂流,不知源头;大概是一个学生把莎士比亚比作昙花一现,桌子上的那个人却力图表明:莎士比亚不过是所有表述中最强有力的,是整个一代人的心声,是激情的时代的感性的表白。他很简洁地描述了一下荚国的那个可怕的时代,那唯一心醉神迷的一刻,这一刻在每个民族的生活中,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出其不意地开始,集结了各种力量,汇成一股吹向永恒的狂越。突然地球变得广阔了,一个新的大陆被发现了,所有旧势力中最陈旧的势力—一罗马教皇的统治也行将毁灭,自从风浪摧毁了西班牙的舰队后,海洋也属于他们了,在海洋的那边,新的机遇在呼唤,世界变得宽广了,心灵不自觉地也渴望像世界一样——一它也要广阔,也要感受善和恶的极端;它要发现。占有,像那些征服者一样,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力量。一夜之间,操这种语言的人成了诗人,在一个世纪里出现了五十个、一百个这样的人,他们这些狂放不羁的家伙,不像御用的小文人一样,侍弄着自己面前的风景如画的小庭园,把一段精美的神话写成诗句——他们攻占了剧场,在原本只表演斗兽和血腥剧目的简陋的木板戏台上拉开了战场,他们的作品中仍然有对血的渴望,他们的戏剧本身就像一台巨大的马戏,戏中疯狂的感情像猛兽饥肠股辆地互相袭击。这些无拘无束的、充满激情的心尽情地发泄,一个比一个更粗野,感情更充沛,一切都可以描写,一切都允许:血案、谋杀、不轨行径、犯罪,所有人性的东西掺杂混合在一起,忘情地狂欢;

    就像先前饥饿的猛兽出了牢笼,现在狂热的激情吼叫着,危险地跳上木头搭建的舞台。唯一的一次感情爆发像爆竹一样炸开了,持续了五十年,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一次极端的放纵,扭转、撕碎了整个乾坤:在这场力的狂欢中人们几乎听不到个人的声音,看不到个人的形象。每个人都向别人挑战,每个人都从别人那里学习、剽窃,每个人都力争超过别人,胜过别人,但所有人都是这唯一的一次狂欢的精神斗士,是被松开锁链的奴隶,被时代的天才鞭策向前。他们被从破败黑暗的郊野小屋里,被从宫殿里唤出来,本·琼森,泥瓦匠的孙子;马海,鞋匠的儿子;马辛杰,男仆的后代;菲力普·锡德尼,富有而博学的大臣,但激烈的骚动把所有的人搀和在一起;今天他们被赞颂,明天他们就一命呜呼,基德,海伍德,历尽艰辛,像斯宾塞那样饿死在国王大道街头,所有的都不是规矩的市民,有好斗分子、拉皮条的、喜剧演员、骗子,但他们是诗人、诗人、诗人!莎士比亚不过是他们的中坚:时代的宠儿,但是人们根本没有时间把他区别对待,骚动席卷而来,作品不断涌现,激情一浪高过一浪。突然,这壮丽的人性的喷发就像它的产生那样,颤栗着,节节地崩溃了,戏收场了,美国精疲力竭了,以后几百年泰晤士河的湿凉的灰雾笼罩着思想:在仅有的一次冲锋中整整一代人遍历了激情的所有跌宕起伏,那满溢的、狂躁的灵魂猛烈地冲出胸膛——现在这个国家躺在那里,心疲神倦,精疲力竭;一个吹毛求疵的清教主义关闭了剧院,锁起了热情的言论,在最高人性表示过所有时代最狂热的忏悔的地方,在燃烧的一代人经历了数十代人命运的地方,圣经重新获得了发言权,像神一样的发言权。

    话题出其不意地又转到我们身上:“现在你们明白了吗,我为什么不按时间的顺序从头开始我的讲课,从亚瑟王和乔史时代讲起,而是违背常规地从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家讲起?你们理解了我为什么要求你们首先熟悉他们,熟悉那种最旺盛的生命活力?因为没有体验就没有文字上的理解,不了解作品中的价值判断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你们年轻人要想征服一门语言,就应首先看到它的最美的形式;要想征服一个国家,就应首先看到它的青春时代和最高的激情。首先你们要听创造了、完善了这门语言的诗人的语言,在我们开始解剖文学作品之前,你们必须首先用心去感觉它的呼吸和热力。因此,我从这些圣贤们讲起,因为美国就是伊丽莎白,就是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时代的作家,一切从前的都是准备,一切后来的都是对这朝向永恒的大胆飞纵的一瘸一拐的追随——在这里,感觉它吧,自己感觉它吧,你们年轻人,感觉我们世界中最有活力的青春吧。人们总是在它们的燃烧状态,在激情之中才认识每一个现象,每一个人。所有思想来自血液,所有思考来自激情,所有激情出于热爱——因此我要先讲莎士比亚和他的同时代人,因为他们会使你们年轻人真正年轻!首先是热情,其次是勤奋;首先研究他们登峰造极的、美妙动人的重现了世界的作品,然后才是对语言的研究!”

    “今天就讲到这儿——再见!”他的手一下子停止了表达感情,残了起来,武断地、出其不意地示意结束,他同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像被摇散了一样,本来密集在一起的那群学生一下子疏散开来,椅子砰砰乱响,桌子被拉来拉去,二十多个紧锁的喉咙一下子都开始讲话,轻声咳嗽,大口地呼吸——一现在人们才看见,刚才的吸引力曾那么巨大,大家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现在狭小房间里掀起了混乱,他们更加热烈,没有节制;几个人走到老师身边,向他道谢或说些其他什么、其余的人则带着亲切的表情彼此交换着印象;没有人安静地站着,没有人不被这电流触动,现在电路被生硬地切断了,只有烟和火还在密集的空气中噼啪作响。

    我的身于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心口正中中了一弹。激动万分的我发动了所有的感官,理解他所讲的一切,我第一次感到自已被一个老师、被一个人所吸引,感觉到他的优势,在这种优势面前甘拜下风将是一种义务和享受。我觉得,我的血管温暖了许多,我的呼吸加快,这种飞快的节奏一直撞击到我身体的内部,烦躁地扯动着每个关节。终于,我屈从了自己,慢慢地挤到前排,去看这个人的睑,因为——很奇怪!——当他说话的时候,我根本没看清他的面部特征,它们都已消失、融会在他的话语里了。即使现在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瞥见一个不清晰的侧面:他站着,侧对着一个学生,手亲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从窗子透进来的黄昏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但即使这个漫不经心的姿势也有~种真挚和优雅,我从没想到会在一个教书匠身上看到这种东西。

    这时,几个学生注意到了我,为了不被看作闯入的不速之客,我又朝教授走近几步,等待着,直到他结束谈话。现在我才可以直视他的脸:一个罗马式的头颅,大理石般的额头十分饱满,浓密的白发像翻卷的波浪,细密地分布在光洁的额头两侧;这是深速思想的惊人大胆的上部结构——眼窝以下由于下巴光滑的曲线面部的线条~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几乎有些女人气,不安静的嘴唇周围的神经抽动着,时不时露出一丝微笑。在额头上聚集起来的阳刚的美,被略显松弛的面颊上多肉的构造和一张不安定的嘴破坏掉了;刚才看他仪表堂堂,帝王之像,凑近了看,他的脸好像是勉强地拼凑成的。身体的动作也表现出类似的双重性。他的左手漫不经心地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或者至少看起来是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因为不时有小的颤抖,像颤音一样传过骨节,纤细的、对一只男人的手来说略显过于柔软的手指,焦躁地在桌面上画着看不见的图形,那双覆盖着沉重眼睑的眼睛低垂下来。他也许有些不安,也许激动之情还在兴奋的神经中颤动:总之手的这种不可控制的慌张的动作同面部宁静地倾听和期待的神情极不谐调,这张脸显得很疲惫,但他仍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与学生的对话之中。

    终于轮到我了,我走上前去,报了姓名,说明来意,他近乎蓝色的瞳孔中的目光马上朝我亮了起来。这道目光在充满疑问的两三秒钟里,把我的脸从下巴到头扫视了~遍:在这种温和的审视下,我当时一定脸红了,但他很快用一个微笑结束了我的迷惑。“您想在我这儿注册,那我们还得详细谈谈。请原谅我不能马上这么做。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也许您能在下面的大;河口等我,陪我一起回家。”同时他向我伸出手,把那只柔软纤细的手,比一块手绢还轻地放在我的手上,向下一个等候的学生友好地转过身去。

    我心里怦怦直跳,在大门口等了十分钟。他要是问起我的学业,我将如何作答,怎么向他说明,不管是我的工作还是闲暇,都跟文学没有任何关系。他该不会蔑视我,一开始就把我排除在今天那个对我有魔力的、火热的圈子之外吧。但他微笑着快步走近我,还没到我面前,他的出现就已经带走了我所有的拘束,没有他逼迫,我就忏悔了(没有能力在他面前隐瞒自己)自己完全虚度了第一个学期。那种温暖关切的目光又围住了我。“停顿也是音乐的一部分,”他鼓励他微笑着,显然不想再使我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问起我一些家常事,问起我的故乡,问我打算住在哪儿。当我向他说起我至今还没找到住处时,他就建议我先到他住的那幢房子打听一下,那儿有一个半聋的老太太出租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他的所有曾在那儿住过的学生对这个房间都很满意。其他一切事情都由他来办:如果我确实打算认真对待我的学生,那么能给我以任何形式的帮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义务。到了他家门前,他再次与我握手,邀请我第二天晚上到他家拜访他,我们好一起制订一个学习计划。我对这个人出乎意料的友善充满感激,只敬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诚惶诚恐地脱下帽子,甚至忘了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

    当然,我马上就租下了同一幢房子里的那个小房间。即使它不中我的意,我也会把它租下来,这纯粹出于单纯的感激之情,想与这个有魔力的老师,与这个在一个小时里给予我的东西比其他所有人都多的人在空间上更接近一些。但这个小房间很有吸引力:是我的老师的房间上面的阁楼,由于垂下来的木质三角墙而稍有些暗,从窗子远眺可以看见邻近的屋顶和教堂的钟楼;远处可见绿色的方形场地,上面是让人思乡的白云。一个双耳全聋的老妇带着感人的母爱照顾着她的每一个房客,不到两分钟我就跟她谈妥了,一个小时后我的箱子就吱扭吱扭地上了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我忘了吃饭,忘了抽烟,头一件事就是从精子里拿出偶然装进去的莎士比亚,急匆匆地(多年来第一次重又)读了起来;那场讲演炽烈地点燃了我的好奇心,我读着那些充满诗意的词句,好像我从没读过它们~祥。谁能解释这样的变化?一个文字的世界一下子为我打开了,话语向我蹦跳而来,好像他们已找寻了我几百年;诗句释放的火浪卷带着我。直冲入血管,我感到太阳穴上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像在梦中飞翔时一样。我战栗,我颤抖,我感到血液更加温热地流过我的全身,像发烧一样向我袭来——一这一切我从未经历过,我不过倾听了一次热情的讲话,但这次讲话给我留下了一种迷醉,我听到,当我大声重复书中的词句时,我是怎样不自觉地模仿着他的声音,句子以同样飞快的节奏涌出,我的手也像他的手一样给曲着伸出去——一好像运用了魔法,我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捣破了一直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那堵墙,并且发现,那个充满激情的人赋予了我一种新的激情,这种激情直到今天仍忠实于我:那就是从有灵性的语言中享受人生快乐的欲望。我偶然读《科刮奥兰纳斯》,感到十分迷惑,因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这个所有罗马人中最奇怪的人的一切特征:骄横、傲慢、怒气冲冲、冷嘲热讽,感情的所有极端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下子神奇地想象、理解了这么多东西,这是怎样的一种新乐趣呀!我读啊读啊,直到眼睛发癌;我看了看表,它指着三点半。一种新的力量居然使我所有的感官激动、迷醉了六个小时,我不禁被吓了一跳,赶忙熄了灯。但心里那些形象继续燃烧着,颤动着。我由于对第二天的渴望和期待几乎不能成眠,一这一天应该向我展开那已经神奇打开的世界,让我把它完全据为已有。

    但第二天带来的却是失望。我作为最早来到的一个,急不可待地到了教室,我的老师(我想从此以后就这么称呼他)要讲授英语发育学。他一进来,我就吃了一惊,这是昨天的那个人吗,还是我的激动的心情和记忆把他幻化成了一个在讲坛上唇枪舌剑、英勇果敢、咄咄逼人的科利奥兰纳斯?这个迈着轻轻的、缓慢的步子走进来的人是一个老迈、疲惫的人。好像一块闪光的毛玻璃从他的脸前拿开了,现在我从第一排课桌那儿把他那张几乎病诉诉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在这张脸上,深深的皱纹和宽宽的破裂犁出道道深沟;干涸的小溪的蓝色阴影横着伸向灰暗的两颊。过于沉重的眼睑荫蔽着这个正在读书的人的双眼,长着过于苍白过于单薄嘴唇的嘴,也不能使话语掷地有声:他的喜悦,他的欢欣鼓舞哪里去了?就连他的声音也显得陌生,仿佛语法这一题目使它变得理智,它迈着单调乏味的步伐,僵硬地穿过干燥得吱吱作响的沙地。

    不安攫住了我。这根本就不是我从今天的第一刻起就等待着的那个人:他的脸哪儿去了,那张昨天像星光一样灿烂的脸?这是一个精力耗尽的教授在客观地、机械地背诵着他的题目;

    我一直带着新的恐惧倾听着他的话语,听听昨天的那个声音是否会重现,那种温暖的颤音,像一只手拨动我的情感,使它升华为激情。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安地投向他。满怀失望地拂过那张变得陌生的脸:这张脸,不可否认,还是昨天的那张脸,但仿佛倒空了,所有的创造力都被掏走了,疲惫老迈,像一张老年人的羊皮纸面具。但这可能吗?人可以在某一刻如此年轻,下一刻就那么衰老吗?有这样突然的精神的激昂,可以用话语使脸完全变形,年轻几十岁吗?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我焦渴的内心急于了解这个双面人更多的事情。他刚刚双目无神地离开讲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就突发灵感,急匆匆地进了图书馆,查询他的作品。也许他今天只是累了,他的热情被身体的不适抑制了;但在那儿,在不断完成的著述中应该有人口和钥匙,通向他那神秘地吸引着我的表象。管理员拿来了书:我很惊讶,书是那么少。在二十年中,这个渐入老境的人不过出版了不多的几本松散的小册子,导论、序言一~次关于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的讨论、对荷尔德林和雪莱的比较(当然是在两者都不被他们的民族看做天才的时代),除此以外只有一些关于语文学的小玩意?当然,在所有作品中有一部两卷的作品被预告正在准备之中:《环球剧院的历史、形象和作家》,但第一个预告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图书管理员用一个当时的书面询问向我证实,这本书从未出版过。我稍带胆怯地,只带着一半勇气翻开这份手稿,渴望能从中重新找回那令人陶醉的声音,找回那呼啸向前的节奏。但这部手稿却因坚定的严肃而步履螨珊,没有一个地方颤动着那次讲话时那种踩着热烈的节拍,仿佛一浪高过一浪的节奏。多可惜啊!我的心中有个东西在叹息。我要是能打自己就好了,我因愤怒而浑身颤栗,怀疑自己太快、太轻信地把感情交付给他。

    但下午在讨论课上我又认出了他。这次,开始时他自己没有说话。按照美国大学的习俗,这次有二十来个学生被分成正方和一反方进行讨论,题目是关于他所喜爱的一部莎土比亚的作品:《特洛依罗斯与克瑞西达》(他最爱的作品)中的人物是否是植拟式的人物,作品本身是一部牧羊人剧,还是一部隐藏在讽刺后面的悲剧。很快,~场思想的对话被他灵巧的手点燃了,发展成了一个充满电力的激动场面——证据有力地辩驳,草率的结论,呼喊声尖锐刻薄,便讨论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年轻人简直要充满敌意地互相攻击。当火星四溅的时候,他才跳到中间,把过分激烈的攻击缓和下来,把讨论引回题目上去,但同时悄悄地发出一个推力,使辩论摆脱时代的限制,在思想上得到飞跃——他就这样突然站在这场教学的玩火游戏的中央,自己兴致勃勃,同时怂恿着,又控制着意见的激战,既是青春热情掀起的大浪的驾驭者,自己又被浪头淹没。靠着桌子,胳膊交叉至胸前,他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朝着这个微笑,又悄悄鼓励暗示另一个进行反驳,他的眼睛像昨天一样兴奋地闪闪发光,我感到他必须约束着自己,才能不去一下子把话头从他们所有人的嘴中抢过来。他努力地克制着,我从他的手上看出这一点,那双手像一块弧形的木板一样越来越紧地按在胸脯上,我从他跳动的嘴角上猜出了这一点,那嘴角正吃力地把到了嘴边的话伍回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个游泳的入一样呼的一声扎进讨论之中——伸出手有力地一挥,就像用一个指挥棒一样斩除了混乱: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闭了口,他就以他迅捷的方式把所有的论据总结在一起。他说话的时候,昨天的那张股又出现了,皱纹消失在颤动的神经游戏之后,脖子和身体也伸展开,恢复了果敢的、君临天下的神态,他摆脱了倾听、退缩的状态,投入到谈话之中,就像投入了一股席卷一切的洪流里。即兴讲演吸引着他,现在我开始猜想,他这样一个冷静对待自己的人,在客观的讲课或在孤独的书斋里缺乏这种在我们的痴迷状态下炸开内心之墙的炸药;他需要,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热情来点燃他的热情,我们的放纵来促使他挥霍,我们的青春来让他在兴高采烈之中恢复青春。就像一个敲钱的人越来越沉迷于自己竭尽全力的手敲出的越来越狂野的节奏,他的讲话也越来越好,越来越激越,词句越发热烈,表达也越来越文采飞扬,我们越是沉默,(人们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们在房间里屏住呼吸),他的描述飞扬得越高,就越是扣人心弦,越狂热。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只完全属于他,完全沉浸于、迷醉于这种充沛的感情之中。

    当他大声引用了一句歌德的话突然结束了有关莎士比亚的讲话时,我们的兴奋之情又一次颓然崩塌。他又像昨天一样精疲力竭地倚在桌子上,他的面孔很苍白,但神经还在上面轻颤、小跑,眼睛里奇异地闪烁着倾诉后奔涌的快感,就像一个女人刚刚挣脱了强有力的拥抱一样。我现在不敢跟他讲话,但他的目光凑巧遇到了我。他显然感到了我兴奋的感激之情,他朝我友好地微笑,微微向我俯下身,手扶着我的肩膀,提醒我,今天晚上按照约定去他那儿。

    整七点,我到了他那儿。我这个小伙子怎样战栗着第一次跨过这条门槛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年轻人的敬佩更激烈,更羞怯,比他不安的羞涩更女人气。有人把我引到他的书房,一个半暗的房间,一开始,借助玻璃窗透过的光线,我只看到许多五颜六色的书脊。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是他情有独钟的一幅画(像他后来给我详细讲述的那样),因为教学的所有形式,思想的所有表现在这幅画上都象征性地统一成完美的组合。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但我不由自主地认为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发现了与他的额头的一种相似性。

    后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东西在闪光,巧妙地缩小了巴黎酒店服务员的半身像,边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悲剧的美想必并非偶然地与享乐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着,心里怦怦直跳,像周围这些高贵地缄默着的艺术形象一样屏住呼吸,这些物品象征性地表述了的这种美我从未想象过,也不清楚,虽然我感到,我会与它产生一种感情,但观察只持续了很短时间,那个我期待着的人走进房门朝我走来;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动,这目光温柔地包裹着我,像有隐藏的火在里面无焰地燃烧。让我惊奇的是,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隐秘的东西。我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随便地聊起来.当他问起我在柏林的学习情况—一我当时吃了一惊——我父亲那次拜访的情形突然涌到嘴边,我向这个陌生人复申了我秘密许下的誓言,保证完全认真地投入到学业之中。他动情地望着我,“不仅要认真,我的孩子。”他说道,“首先要有热情。谁没有热情,一最多不过是个教书匠——人必须用心去接近,必须从激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热情,房间越来越昏暗,他讲了很多年轻时的事情,他是怎么傻乎乎地开始,又怎样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爱好:我要有勇气,只要与他有关的事他都乐意相助;我有什么愿望或问题时都可以无须顾虑地求助于他。

    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未有人这么关切地,这么推心置腹地跟我谈过话,我由于感激而战栗,很高兴黑暗遮掩了我润湿的眼睛。

    我没有留意时间,我也许还会在这儿流连几个小时,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门开了,一个细瘦的身影走了进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起来二介绍道:“‘我的妻子/’那个修长的身影飘飘忽忽地走上前.把一只细瘦的手放在我的手里,转身向他提醒道:“晚饭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急切地(至少我感觉是这样)、有些生气地回答道。一种冷冰冰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声音里,等电灯亮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跟我告别,这时他又变成课堂上那个衰老的男人了。

    以后的两个星期我是在狂热的阅读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足不出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站着吃饭,我不停地学习,没有休息,几乎也不睡觉。我就像东方传说中的那个王子,一个接一个地启开紧锁着的房间的封印,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堆积着越来越多的珠翠和宝石,越来越贪婪地查遍所有小室,迫不及待地想到达最后一个房间。我就这样从一本书扎进另二本书,工每本书都让我陶醉,又没有哪本书让我满足:我的放荡不羁现在转入了思想领域,对精神世界的无限辽阔的最初设想震慑了我。它像城市里的冒险一样对我具有同样的诱惑力,还有害怕不能征服它的小孩子式的恐惧;于是我节省了睡眠、享受、聊天,节省了任何形式的娱乐,只为了珍惜时间,珍惜第一次觉得宝贵的时间。但激励我如此勤奋的,首先却是虚荣心,要经受住老师的考验.不使他的信任失望,获得一个赞许的微笑,让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的一样。每个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验;我不停地刺激着那些不灵敏的,但出奇振奋的感官,让他赞叹,让他惊讶:如果他在课上提到一个作家,他的作品我不了解,下午我就去尽力查询,好在第二天的讨论课上虚荣地炫耀我的知识。一个几乎没人注意的、偶然表达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成了圣旨:一个随口说出的对大学生嗜烟成性的评论就足以使我马上扔掉燃烧着的香烟,毅然决然地永远捻断这被指责的习惯。他的话像一个福音传教士的话一样,对我既是恩赐又是法令;我的高度紧张的注意力一直伺机以待,贪婪地拣起每一个他随意抛掷的评论。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我都贪得无厌地收集起来,回到家后就把这些攫获之物’用所有的感官激动地抚摸、保存;我的绝不宽容大度的热情只把他一个人当成领袖,觉得所有的同学都是敌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过他们,超越他们。

    也许他感觉到了他对我的重要性,或者他喜欢上了我的天性中的狂热—一总之,我的老师马上就明显地关注我,特殊地对待我。他指导我阅读,在集体的讨论中几乎有些过分推崇我这个新来的学生,晚上我常可以拜访他,与他亲切交谈。那时他常常从墙上拿下一本书,声音洪亮地朗读诗或悲剧,或解释有争议的难题,这一声音由于激动而一级高似一级的响亮,越发抑扬顿挫,在沉迷的头两个星期里,我学到了比过去十几年中学到的还要多的关于艺术本质的东西。在那些我总嫌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总是单独在一起。大约八点钟,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他的妻子提醒他吃晚饭。但她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房间,显然听从于一个指示,不要打断我们的谈话。

    就这样,十四天过去了,忙忙碌碌,热情澎湃的初夏的日子,直到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像一根绷得太紧的钢弹簧~样弹了出去。在此之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不要过分投入,时不时地休息一天,到野外去走走—一现在这个预言突然应验了:我昏昏沉沉地从昏睡中醒来,刚想读书,所有的铅字便像大头针一样颤动起来。我当即决定,像奴隶一样忠实地听从我的老师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话,在渴求知识之余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我一早就出发了,第一次细细地观看了这个有些古迹的城市,为了活动身体,登上了有一百级台阶的教堂塔楼,在那儿的平台上,我从周围的一片绿色中发现了一个小湖。我这个住在沿海的北方人热爱游泳运动。在这塔楼之上,斑斑驳驳的草地就像绿色的池塘一样泛着微光,仿佛吹来一股家乡的风,一个不可抑制的愿望占据了我的心,我要再次投入那可爱的物质之中。我吃完饭找到了那个浴场,在水中塘耍的时候,我的身体再次感到自己充满了活力,我胳膊上的肌肉几个星期以来第~次有力地伸展,阳光和风抚摸着我裸露的肌肤,在半个小时之内又把我变回了从前,变成了那个疯了似的跟伙伴们打闹,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连命都不顾的莽撞少年;我疯狂地扑打着水,舒展着,把书本和科学统统抛到了脑后。带着我特有的那种痴迷重又沉腼于久违的激情,我在这被重新发现的物质里泡了两个小时,为了在坠落之中发泄多余的力量,大概从跳板上跳下了三十次,我两次横渡湖面,就这样还没有耗尽我的狂热。我气喘吁吁,所有绷紧的肌肉都跃跃欲试,我四下寻找着新的考验,急切地想做些剧烈的、鲁莽的、放肆的事情。

    这时从那边女浴场传来跳板嘎吱作响的声音,我感到这有力的一蹬产生的推力使整个跳板架都跟着颤动。一个苗条的女子的身体一跃而起,起跳的曲线划了一个像土耳其军刀一样有力的半弧,头朝前落了下去。一瞬间,这一跳卷起一个哗哗作响、泛着白沫的漩涡,而后那个挺直的身形又浮了上来,有力地击着水向湖心岛游去。“跟着她!赶上她!”运动的欲望发动了我的肌肉,我纵身跃入水中,抡起双臂,以极快的速度顺着她的踪迹追去。但被跟踪的人显然发现了有人追踪,她乐意比试一下,充分利用领先的优势,灵活地绕过湖心岛,而后奋力地往回游。我马上发觉了她的意图,也转身向右,奋力划水,我前伸的手已经够到了她击起的水花,我们之间只剩下一作的距离了——这时,被跟踪的人突然十分狡猾地潜了下去,过了一小会儿,在女方的栅栏边上浮了上来,栅栏阻碍了我继续跟踪。胜利者湿淋淋地爬上台阶,她不得不停了一会儿,手按着胸口,显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后她转过身,当她看到我被挡在栅栏边上时,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齿,朝着这边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由于刺目的阳光我看不清她在泳帽下的脸,只有那嘲讽的笑脸灿烂地冲着失败者闪着光。

    我又生气又高兴:自从离开柏林以来,我第一次重又感到一个女人认可的目光,——也许这暗示着一次艳遇吧。我三下两下游回了男浴场,敏捷地把衣服套在湿淋淋的身上,想及时地在出口等候她。我一直等了十分钟,我的傲慢的对手——她男孩子似的细瘦身材不会让人认错——才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过来,她一看见我在那儿等着,就加快了脚步,显然是想剥夺我与她攀谈的机会,她走路很轻盈,就像她游泳时一样,所有的关节都听命于这个男孩子一样细瘦、也许有些过瘦的身体;我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跟上这个飞快地大步向前的女人,还真得费点儿劲。终于,我赶上了她;在一个道路转弯的地方,我敏捷地横插过去,还没有跟她打个照面儿,就按照大学生的方式脱下帽子,扬得高高地向她致意,问道:我是否可以陪她。她从边上投来讥讽的一瞥,并没有放慢飞快的速度,用几乎令人气愤的讽刺语气回答道:“如果对您来说我走得不是太快,为什么不呢?我急着赶路。”我被这种落落大方的态度鼓励着,变得越发纠缠不休,提出一打好奇的、大部分很傻气的问题,她却很乐意地、大大方方做了回答,这使我的意图不但没受到鼓舞,巨而模糊不清了。因为我在柏林的攀谈经验多是针对反驳和嘲讽的,而不是这样在快速行走时直率的交谈:

    我再次感到,我鲁莽地撞上了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

    但事情比这还糟糕。当我更加冒失地、刨根问底地问她住在哪儿时——一她那两只栗色的眼睛突然尖锐傲慢地转过来,炯炯发光,丝毫不再掩饰她的嘲笑:“就在您的近邻。”我简直目瞪口呆。她从旁边又向这边望了一眼,看看这一箭是否射中了。真的,它正中我的咽喉。

    一下子,那种厚颜无耻的柏林腔不见了,我很不肯定地、简直是态度谦恭地结结巴巴地问道,我的陪伴是否让她讨厌。“怎么会呢,”她重又微笑起来,“我们只剩下两条街了,可以一齐走啊。”一听这话,我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几乎再也走不动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改变方向就更受人了:这样我们就得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那儿,这时她突然停住,向我伸出手,不加思索地说道:“谢谢您的陪同,别忘了今晚六点你要来找我丈夫。”

    我羞得满面通红。但我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已经轻盈地上了台阶,我站在那儿,想着我胆敢愚蠢地说出那些傻气的话”,心中一阵恐惧。我这个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请一个缝纫女工一样邀她星期日郊游,用陈词滥调恭维她的体形,然后又重弹起孤苦零订的大学生那多愁善感的老调。——一我觉得,我羞愧得直想呕吐,恶心的感觉使我窒息。现在她笑着走了,傲气十足地去她丈夫那儿了,把我做的蠢事告诉他,而我在所有人当中最看重他的评价,在他面前显得滑稽可笑,比赤身裸体地在闹市受鞭打还要痛苦万分。

    在晚上之前的那可怕的几个小时里,我给自己描绘了一干遍他是怎样带着精雅的讽刺的微笑来接待我的——一嗅,我知道,他精通挖苦的艺术,懂得怎样把一个嘲讽造得锋利无比,好让它直刺你的骨髓。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断头台也不会像我这次走上楼梯一样艰难,我吃力地咽下嗓子眼里的一日唾沫,走进他的房间,这时我更加迷惑了,我仿佛听到了隔壁房间有女子裙裾塞级审奉的声音。她肯定在那儿偷听,那个傲慢的女人,想要欣赏我的尴尬,欣赏那胡说八道的小伙子的难堪。终于,我的老师来了。“您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您今天这么苍白。”我赶忙否认,等待着他的捉弄。但担心的处决并没有发生,他跟以前一样谈起学术上的问题:我胆战心惊地倾听着,没有一句话暗含着影射或讽刺。我先是惊奇地而后又高兴地认定:她没有说出那件事。

    8点钟,门又被敲响了。我起身告辞:我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当我走出屋门,她刚好走过;我打个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地向我发出笑意,我松了一口气,我把这次原谅理解为一个继续守口如瓶的允诺。

    从那一刻起,我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以前,我的孩子般虔诚的敬畏之心觉得这个神化了的老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天才,我完全忘记了去注意他私人的、尘世的生活。我以那种任何真正的狂热都具有的夸张方式,把他的存在完全从我们井井有条的世界的一切日常事情中提升出来。就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不敢在想象中脱去圣洁的姑娘的衣服,也不敢像别人那样自然地观察穿裙子的生物一样,我也不敢虚伪地窥视他的私生活:我总是把他理想化,认为他脱离了一切俗物,只是语言的使者,创造精神的外壳。现在,由于那场悲喜剧式的艳遇:我与他的妻子不期而遇,我就.禁不住想更密切地观察他的家居生活,一种不安分的、四处窥探的好奇心实际上让我违心他睁开了眼睛。我探寻的目光刚刚开始行动,就被搞糊涂了,因为这个人在自己家的生活十分独特,简直像个不解之谜。那次邂逅不久,我就被邀去吃饭,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跟妻子在一起时,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怀疑他们是一个别别扭扭的生活团体,我越是深入这个家庭的内部,我的这种感觉就越是让我迷惑不解。并没有言语或表情显示出二人之间的紧张或木和,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空白,这种不存在任何友好或对立迹象的空白,把他们俩奇迹般地笼罩起来,使人看不透他们,这种感情上的沉重、燥热的风平浪静比争吵的狂风暴雨或怀恨在心的听不见雷声的闪电更使气氛压抑。从外面看,没有什么东西暴露出怨怒或紧张,只是内心越来越疏远。在他们偶尔的交谈中的问话和回答都好像晴艇点水,绝不是心领神会,意念相通,吃饭时,即使是跟我交谈,他的话也是那么干巴巴的。有时候,只要我们不重新回到工作的话题上,交谈就会冻结成一大块沉默的坚冰,最终也没人敢去打破它,这种冰冷的负担往往几个小时地压在我的心灵上。

    最让我惊奇的是,他总是形只影单。这个开朗的、极有号召力的人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他的学生与他交往,给他慰藉。和大学的同事之间除了出于礼貌的交往没有任何联系,社交活动他从不参加;他经常整天不在家,但也不是去别处,只是去二十步开外的大学。所有的东西他都理在心里,既不向别人吐露,也不诉诸文字。现在我明白,他在学生圈里的讲话为什么那么滔滔不绝了:那时候心直口快的性格从整日的淤塞中爆发出来,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里的思想呼啸着冲出沉默的围栏,桀骜不驯地,就像骑手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马厩大火”的烈马一样,冲进话语的竞技场中。

    在家他很少说话,对他的妻子说得最少。即使我这个不请世事的年轻小伙子也战战兢兢,几乎羞愧难当地、惊奇地发现,两人之间飘着一个阴影,一个飘动着的、总在眼前的阴影,这个阴影是用摸不着的材料制成的,但足以把一个人跟另一个完全隔绝开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婚姻对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啊。就好像门槛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一样,他的妻子没有得到特意的邀请绝不敢踏进他的房间,这就表明了她与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绝。我的老师从不肯当着她的面谈及他的计划和工作,她一进来,他马上中断激越的谈话,这种态度真是让我难堪。他甚至都不想礼貌地掩饰一下对她的侮辱和明显的轻蔑。他明确地拒绝她的参与——她却好像不曾察觉这种侮辱,或者是已经习惯了。她男孩子似的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轻盈灵巧地在楼梯上飘上飘下,总有满手的活儿要做,又总有空闲,去看戏,不错过任何体育活动—一而对书,对家庭,对所有封闭的、安静的、需要深思熟虑的东西,这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她总是哼着歌,爱笑,总喜欢进行尖锐的对话;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动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觉得舒服;她从不严肃地跟我交谈,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半大孩子戏弄,最多把我当成大胆角力的对手。她的这种轻盈明朗的态度和我的老师阴郁的、内向的、只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奋的生活方式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我总是带着新的惊诧自问,当时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天性结合在一起的。当然,只是这种奇怪的对比激励着我,当我撇开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谈时,就好像一顶压人的头盔从我的头顶拿掉了;所有的东西又摆脱了沉醉、激动,归位到清晰、明澈的尘世里。生活明快、随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边由于紧张忘掉的东西顽皮地要求它们的权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负。她和我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孩子式的伙伴关系;正是因为我们总是一起闲聊,或一起去看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很轻松。只有一个东西尴尬地打断我们无忧无虑的谈话,每次都让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这时她总是用一个敏感的沉默抵御我带着疑问的好奇心,或者,当我越说越激动时,向我投以诡异的微笑。她始终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样坚定的态度把他置于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于他的生活之外一样。但在同一个缄默的屋顶下,两人已经生活了十五年。

    这个秘密越是难以窥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诱惑。它就像一个影子,一块面纱,我感到它随着每句话的话音而摆动;好多次我以为已经抓住了这幅让人迷惑的织物,它却又溜掉了,一会儿却又来撩拨我,但没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话,抓得住的形式。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没有比胡乱猜测这种让人绞尽脑汁的游戏更让人头疼,更让人清醒了;懒洋洋地四处游荡的想象力,突然有了捕猎的对象,被我身上新出现的跟踪追击的欲望刺激得无比活跃。在那些日子里,一种全新的感官在我这个一直措懂的年轻人身上生长起来,那是一片有听觉的、极薄的薄膜,捕获辨别着每一个声调,是一道充满了不信任的、尖锐的、像猪八一样搜寻着的目光,是~个像猎狗一样嗅来嗅去、在黑暗中四处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经紧张得发痛,总是为获得一种猜测而激动,却从未最终得到清晰的感觉。

    但我现在并不想责备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纯洁的。让我的一切感官如此兴奋的,不是那种一个处在劣势的人喜欢阴险地用在比他优越的人身上的那种淫邪的好奇心—~正好相反,它来自暗中的恐惧,是一种无助他犹豫着的同情,这种同情带着隐约的不安,感到这个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显地感到,我的老师那亲切的面庞上笼罩着的、变幻不定的阴影压迫着我,那种因为被高贵地克制着而显得高贵的忧郁,永远不会降低身分,变成恼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说在初次见面时,他那语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这个陌生人,那么现在,他的沉默不语的额头上飘浮着的愁云,却给我这个已经熟识了的人以更深的触动。没有什么能像这种坚强的忧郁那样有力地打动一个年轻人的思想:

    米开朗淇罗俯视着自己内心深渊的思想,贝多芬痛苦地绷紧的嘴,这些悲天悯人的脸谱比莫扎特银色的旋律,比达·芬奇的人物周围明亮的光线更能强烈地打动一个尚未定形的人。青春本身就是美,它无须神化:带着过剩的生命活力,它总要寻愁觅恨,乐意让悲愁甜美地吮吸它的未清世事的血,还有所有年轻人那永远不变的冒险精神和他们对每个精神上的痛苦表现出的关怀。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张真正忧伤的面孔。我是一个小人物的儿子,从市民的其乐融融的环境中无忧无虑地成长起来,我所知道的忧愁不过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可笑的面具,伪装成愤怒,或披着嫉妒的黄色外衣,常跟金钱上的鸡毛蒜皮相牵连—一这张脸上怅然的神情,我立刻感到,却是出自一种更神圣的因素。这种阴郁的表情来源于内心的忧伤,是内心里一枝残酷的石笔给早衰的面颊画上了皱纹和裂隙。有时,当我踏进他的房间时(总是像一个接近恶魔住处的孩子一样害怕),他在沉思中没有听到我的敲门声,当我突然满心羞愧、惊慌失措地站在忘我的地面前,我觉得,那儿坐的是瓦格纳,肉体上穿着浮士德的服装,思想在可怕的女长聚会之夜.在谜一样的深谷里四处游荡。在这种时候.他的感官完全关闭了,他既听不到正在走近的脚步声,也听不到胆怯的问候。而后他突然从沉思中惊起,试图用匆匆的话语来掩饰地的尴尬:他走来走去,设法通过提问把观察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引开。但那种阴郁却始终罩在他的额上,只有热情的交谈才能驱散那些从内心聚集起来的乌云。

    他有时一定感觉到了,也许从我的眼睛,从我不安的手上感觉到,他的注视多么让我感动,他也许猜测到了,在我的嘴唇上看不见地浮动着对他的信赖的请求,或者在我的小心翼翼的态度中看出了那种隐秘的激情,希望把他的痛苦移到我身上,移到我心里。没错,他肯定觉察到了,他常常出奇不意地打断活跃的谈话,激动地望着我,这种异常温暖的目光笼罩我的全身。他常常抓住我的手,不安地、久久地握着——我总在期待:现在,现在,现在他要跟我说了。但他并没有跟我说什么,而是往往做一个生硬的手势,有时甚至说一句冷冰冰的或嘲讽的话,意在使自己冷静下来。他体验过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养、唤醒了我开放的心灵渴望的激情,现在却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业里的一个错误一样划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开放的心灵渴望着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这您不懂”或“别这么夸张”诸如此类的冷言冷语来抵挡。这样的话让我又气愤,又绝望。我是怎样忍受着这个怒气冲冲、忽冷忽热的人的啊。这个不知不觉地点燃我的激情,而后又突然让我冷水浇头,这个人狂热地激起我的狂热,而后突然抓起讽刺挖苦的鞭子——一是啊,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越是与他接近,他越是坚决地、恐惧地推开我。他不让什么东西,也不允许什么东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秘密,我意识到那秘密变得越来越憋不住了,它阴森可怕地住在他神秘地吸引着我的内心深处。我猜想,在他的奇怪的逃避的目光中一定隐瞒着什么,当人们心怀感激地回应它时,它忽而热切地顾盼,忽而羞怯地躲闪;我从他妻子紧闭的嘴唇上,从城里的人们出奇冰冷的回避中感到这一点,当人称赞他时,那些人简直要露出愤怒的目光——我从上百次稀奇古怪的行为和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中感到这~点。我误以为已经深入了这样一种生活的内部,却像在迷宫里似的胡乱地绕来绕去,找不到通向它的源头和心脏的道路,这是怎样一种痛苦啊。

    对我来说最不可解释的,最让人恼怒的是他的肆意胡为。一天,我去教室上课时,看到那地挂着一张字条,课要中断两天。学生看起来对此已经习惯了,而我昨天晚上还跟他在一起呢,我马_L赶回家,担心他生病了。当我十分激动地闯过去时,他的妻子只是干巴巴地微笑了一厂。“这种事经常发生,”她出奇冰冷地说,“只不过您还不知道罢。”我确实从同学那里听到,他常常在一夜之间消失,有时只拍来电报请假。有一次,一个学生早上四点钟在柏林的一条街上碰见他。他像一个塞子一下子从瓶口蹦开,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种疾病一样折磨着我:这两天里,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处游荡。我已经习惯于他在身边,没有了他,上学对我来说突然失去了任何意义;我在纷乱的、嫉妒的猜测中折磨着自己,一种对他的缄默的恼恨在我心中滋长起来,他把我这个渴慕他的人挡在他真实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个乞丐挡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我徒劳地想说服自己,我是个孩子,是个学生,还无权要求解释和说明,他的善心已经给了我比一个业师有义务给予的多百倍的信赖。但理智无法控制这种燃烧的激情:我这个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问他是否回来了,直到我最终在他的妻子越来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我半个晚上都醒着,倾听着他回家的脚步声,早上不安地在他门前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不敢再去问他的行踪,当第三天他终于出人意料地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的惊讶可能太过分了,至少我在他尴尬的反映中觉察到这一点,他提出一连串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的目光回避着我。我们的交谈也开始绕起弯子来,结结巴巴,不能连贯,由于我们俩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出走,这句没说出来的话就阻住了所有话的路。当他离开我时,那强烈的好奇。已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渐渐地,它使我失去了睡眠和清醒。

    这场谋求解释和更深认识的战斗持续了数周,找固执地探索那火热的核心,我在岩石般的沉默下面感到它就像火山一样炽热。终于,在一个幸福的时刻里,我成功地打开了通向他内心世界的第一个缺口。我又一次在他房间里坐到日暮时分。这时他从紧锁的抽屉里拿出几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朗诵自己的译文,欣赏那些仿佛用青铜铸造的形象,然后把它们那些看似不可理解的密码,那么奇妙地破译出来,我不禁在喜悦之中感到一种遗憾,所有这个滔滔不绝的人所馈赠的东西,都要随着流逝的语言而消失了。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问他道,为什么他没有完成他的大作《环球剧院史》—一话刚一出口,我就吃惊地发现,我已经违心地、狠狠地碰到了一个秘密的、显然很痛的伤口。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沉默了好长时间。房间里一下子好像充满了暮色和沉默。终于,他走过来,严肃地看着我,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才微微启开;他痛苦地承认:“我写不出什么大作了……

    已经都过去了,只有年轻人才能这样大胆地计划,现在我没有毅力了。我已经——为什么要隐瞒呢?——成了一个没有长性的人,我坚持不住。过去我有更大的力量。现在没有了,我只能说:说话有时还能牵引我,让我超越自己。但静坐着工作,总是自己,总是单独工作,这我干不了。”

    他听天由命的神情震撼了我。我满怀信心地催促道:他应该把每天随手分散给我们的东西,紧紧地换在手里,不要只是一味地分,而要把自己的东西汇编在一起保存下来。“我不能写了,”他疲倦地重复遭,“我总不能集中精力。”“那您就口述/这个想法太迷人了,我差点儿扑上去恳求他,“那您就口授给我。您试一试吧。也许您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您试一试口述吧,我求您了,就算为我着想吧!”

    他抬起目光,开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陷入了沉思。这个想法好像有些打动了他。“为您着想?”他重复道,“您真的以为我这个老头还能做些让别人高兴的事情吗?’哦感到他开始犹犹豫豫地让步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了这一点,那明级的目光刚才还犹犹豫豫的内视着,现在被温暖的希望融化了,渐渐走了出来,明朗起来。“您真的这么认为?”他重复道,我已经感觉到内心的意愿已经涌入了他的意志,而后他突然决定:“那我们就试试!青春总是正确的,听从它的人都是聪明人。”我的狂喜,我的胜利,好像也使他振奋起来,他快步地走来走去,几乎像年轻人一样激动,而后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九点,一吃完晚饭,我们先每天尝试一个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开始。

    这些时光,我应该怎样描绘它们啊!我整个白天都等待着它们的到来,到下午一种让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压迫着我焦躁的感官,我极艰难地熬过几个小时,晚上终于来了。吃完晚饭,我们马上走进他的书房,我坐在书桌边上,背对着他,他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来踱去,旋律在他体内聚集,直到一个小节从酝酿好的话语中跳出来。这个奇怪的人凭着乐感来表述一切:他总需要一些热身活动,才能让他的思想活跃起来。经常是一个画面,一个大胆的比喻,一个立体的场景启动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们扩展成戏剧性的场面。一切创造之中浑然天成的东西就常常在这种即兴创作的缤纷火花中闪烁:我还记得某几行就像几段抑扬格的诗,另几行听起来、一那急切、紧凑的排比就像荷马史诗中的舰船目录和沃尔特·惠特曼的粗护的颂歌那样。我这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第一次有机会窥视创作的秘密:我看到苍白的、热流一般的思想像铸钟的铜计一样流出激情的熔炉,逐渐冷却成形,变得浑圆,并显露出它的形状来,终于就像钟锤敲响大钟那样,这一诗情洋溢的思想发出清晰的声音,并以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每个段落都抑扬顿挫,每个描写都生动形象,这部宏篇巨制完全不像语文学的著作,而像一首颂歌,一首献给大海的颂歌。大海是永恒在尘世中看得见、摸得着的象征,波涛滚滚,横无际涯,上接苍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间有意无意地摆弄着尘世的命运——人类摇摇晃晃的小船;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对悲剧性的描述,悲剧性这种毁灭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着、主宰着我们的内心,与大海形成了绝妙的对比。滔天巨浪朝着一个国家翻滚而来:美国,这个永远被一种不安的物质汹涌环绕的小岛繁荣起来了,这种危险的物质包围着大地的边缘,包围着地球上所有地带。在英国,这种物质建立了国家,这种物质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进灰色、蓝色眼睛的瞳孔里,每个人既是海员又是岛屿,就像他的国家那样,这个民族在几个世纪的航海中不断地检验着自己的力量,暴风骤雨式的、危险的激情总在他们之中四处弥漫。但这时和平却笼罩了这块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习惯了风浪的人们却依然向往大海,向往每天出没风浪之中的危险和刺激,于是他们就用血腥的游戏来重新制造那种兴奋和紧张。斗兽和格斗用的木台子搭起来了。熊睾流血而死,斗鸡强烈地激起人们对恐怖的欲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纯洁的、人类英勇斗争中的紧张。于是从虔诚的舞台和教会的神话中诞生出那种逼然不同的、波澜壮阔的人类游戏,这是一切冒险和航行的再现,”只是这些冒险和航行发生在内心的海洋上;这是新的无穷,是翻卷着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个海洋,激动地出没于它的风头浪尖,任它风吹浪打是这些依然强健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后裔的新的欲望:英吉利民族的戏剧产生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产生了。

    他热情地投入到对这个野蛮原始的开端的描写之中,那些形象的词句悦耳动人。他的声音刚开始还是急切的低语,而后就绷紧了肌肉和筋健,变成了~架银光闪闪的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个房间,这狭小的回应着的四壁对它来说太小了。它需要广阔的空间。我感到暴风雨在我们头上聚积,大海咆啸的嘴唇雷鸣般的呐喊:我缩在写字台边上,仿佛站在家乡的沙丘旁,听到万顷波涛的喧嚣和呼呼的风声向我扑来。一句话诞生时那种像人诞生时一样痛苦的战栗,第一次闯进了我惊恐而又幸福的。动灵。

    我的老师一停止口述——在这些口述之中强大的灵感夺去了科学思想的发言权,思维成了文学创作——我一下子就瘫软了。强烈的疲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惫不堪与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发泄殆尽,而我却因为被思想的浪涛淹没而战栗。之后,我们需要交谈一会儿,才能去睡觉或平静下来,通常我总是再念一遍我的记录,奇怪的是,当文字一变成话语,我的声音就变成了另一个声音在说话、在呼吸,好像有一个精灵调换了我口中的语言似的。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尽力模仿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说话一样。

    我和他的性格共鸣,成了他的话语的回响。这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讲演中间,当我的话语摆脱了我,自由飞翔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被这种感觉攫住,觉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借着我的嘴在说话。我听出那是一个高贵的死者的声音,一个只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声音,每当我激情澎湃的时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产生的影响。

    工作在增长,它在我的周围长成了一片森林,渐渐挡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里,生活在这部作品不断增长的密密层层的枝叶之中,生活在这个温暖的人的身边。

    除了大学里的不多的几节课,我整个白天都属于他。我在他们的桌子分吃饭,在连接他们的住处和我的房间的楼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们的房门钥匙,他也有我的,这样他就不用喊来那个半聋的房东老太太,就能随时找到我。我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多,就越是跟外边的世界彻底地疏远:在分享这个内部环境的温暖时,我也同时分享了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孤独。我的同学们一致地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淡和蔑视,不管是对我明显受宠的私下议论还是敏感的嫉妒——总之他们断绝了与我的交往,在讨论课上显然约好了都不与我交谈、问候。即使教授们也不掩饰他们改意的反感;一次当我向一个教罗马语文学的讲师询问一件小事时,他嘲讽地打发了我。“您作为……教授的知交早该知道详情了。”我徒劳地寻求对这种无端的排斥的解释。但他的话语和目光都不给我答案。自从我跟这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为被会遗弃而烦恼,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领域,但我的神经渐渐承受不住这种持续的紧绷状态了。接连几个星期持续地用脑过度,人不会不受到惩罚,加之我的生活转变得太快,疯狂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不会不威胁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时,轻松的游荡和激动人心的艳遇已经使我的肌构舒适地放松一,一、在这儿,沉闷的气氛却不停地压迫着我亢奋的感官,使它们带着敏感的触角在我体内战栗、窜动;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尽管可能因为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誉抄老师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虚荣的焦躁刺激着,想尽快把这些稿子交倒我亲爱的老师手中)。上课和大量的阅读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师交谈的方式也使我兴奋,因为每根神经都处于战备状态,从不允许我心不在焉地出现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体不久就向这种滥用进行了报复。有好几次我发生了短暂的昏迷。一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号,我却恼怒地对此没有理会——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来越重,各种感觉的表现都很激烈,变得敏感的神经带着它们的触角向内生长,破坏了睡眠,却激醒了一直压抑、混乱的思想。

    第一个注意到我的身体状况明显不佳的是我老师的妻子。我一经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_”她越来越经常地在我们谈话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诸如我不可能在一个学期内征服世界一类的话。终于她直言不讳了。一个星期天当我正在最美的阳光下死记硬背语法时,她冲上来,夺掉了我的书。“够了,一个年轻、活泼的人怎么就这样甘做虚荣心的奴隶?您别总拿我丈夫当榜样:

    他老了,而您还年轻,您不能像他一样生活。”当她说起他时,总带着这种蔑视的语气,一听到这样的话,我这个崇拜者总是怒火中烧。我感觉到,她总是有意地,也许是出于一种迷途的妒意,一再试图把我同他分开,试图用冷嘲热讽来阻止我的过激行为;要是我们晚上口述的时间太长,她就用力地拍门,不顾他愤怒的反一对,催我们中断工作。“他会让您神经错乱的,他会把您完全毁了。”

    有一次当她发现我昏倒在地时愤怒地说。“他在这几个星期里把您变成了什么样子!您这样自己糟踏自己,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而且……”她顿住了,没把话说完。但由于强压怒火,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我的老师确实不让我轻松:我越是热情为他服务,他越是把我的殷勤的敬重看得一钱不值。他很少对我表示谢意,每当我早上给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记录时,他总是干巴巴地拒绝道:“明天也不迟。”我虚荣的殷勤要是自愿为他效劳,他就会在谈话中间突然绷紧嘴唇,用一句讥讽的话将我推开。当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开,那种温暖的目光又会涌过来,围抱住我,安慰我。但这种情况多么罕见啊!他的性格中的这种忽冷忽热,忽而殷勤地靠近,忽而生气地推开,把我热烈的感情完全搞糊涂了,我渴望——不,我永远也说不清,我渴望什么,我希望什么,要求什么,追求什么,我激情的奉献想得到他哪种关心的表示。因为如果是一个女人,即使怀着纯洁的崇敬之情,她也会不自觉地渴望一种肉体的满足,在对肉体的拥有中,自然给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种最高的统——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精神的激情怎样才能得到那种不可能满足的、完全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边流连,越来越兴奋、迷狂,却永远不能通过最后的奉献使自己平静下来。它在不停地涌动,却永远不能彻底发泄,就像精神一样永远不知满足。我总觉得他与我不够接近,在长谈之中,他从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全盘托出过。即使他信任地甩掉身上所有的冷漠,我也知道,转眼间他又会带着斩钉截铁的表情把这种亲密无间的联系斩断。这种变幻无常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觉混乱,有时他把我介绍给他的书随随便便地推向一边,有些晚上,我们正谈得投机,我已经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会突然——刚才他还把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站起来,生硬地说道:“现在您走吧!天晚了。晚安。”每当这种时候,如果说我由于狂怒几乎要干出蠢事来,那绝不是夸张。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把我的几小时、几天毁掉。也许我过分敏感的感觉由于不断受到刺激,把一些无意之;旬的事情也看作伤害——但所有事后的自我安慰对当时心境的迷乱又有什么帮助呢?靠近他,我感到激情的煎熬,远离他,我又感到无比冷清,总因他的矜持而失望,没有一种表示能给我慰藉,每一个偶然事件又都使我迷们。

    奇怪的是,每当我敏感地觉得受了他的委屈时,我总是逃到他的妻子那儿。也许是不自觉地、迫切地想找一个跟我一样忍受着这种无言的疏远的人,也许仅仅是需要跟随便什么人谈一谈,即使不能得到帮助,至少也可以得到理解——总之我像求助于家乡的亲人一样求助于她。通常她会用讥诮打消我的敏感,或者耸耸肩,冷冰冰地解释说,我早该习惯这种使人痛苦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有时候,当我突然绝望他在她面前大发牢骚,忍不住泪流满面时,她总是出奇严肃地,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但一言不发,只有她的嘴唇周围显示出压抑的愤怒,我感到,她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说出一些愤怒或欠考虑的话。毫无疑问,她也有话要跟我说,她也许跟他一样也隐瞒着一个秘密,当我的话题过分接近他时,他就用生硬的拒绝将我推开,而她却常常用一个玩笑或即兴的恶作剧来躲避进一步的交谈。

    只有一次,我差点套出她的话来。一天早上,我送口授记录的时候,忍不住兴奋地向我的老师讲起,这段描写(是对马洛的描写)多么让我激动。仍沉浸在兴奋之中的我赞叹着补充道:没有人再能像他这样给一个作家画出这么杰出的肖像了;他却猛然背过身去,咬着嘴唇,扔下那张纸,轻蔑地咕味道:“您别说这种废话了!您懂得什么叫杰出。”这句生硬的话(可能是为了迫不及待地掩饰他的羞愧)就足以让我一天情绪低落。下午,我和他妻子单独在一起呆了一个钟头,我突然向她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抓住她的手说道:“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蔑视我?我怎么惹他了,为什么我的每句话都让他那么生气?我该怎么办,您帮帮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您告诉我啊,我求您了。”

    她被这疯狂的发作吓了一跳,狠狠地盯着我。“不喜欢您?”——一个笑声从她的牙缝里冒了出来,这笑声刺耳而又恶毒,我不禁向后退了一下。“不喜欢您?”她重复了一遍,满怀愤怒地盯着我困惑的眼睛,而后她向我俯下身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温柔,几乎成了同情的目光——突然她(头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发。“您真是个孩子,真是个傻孩子,什么也没发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这样更好——否则您会更加不安的。”

    她~下子转过身来,我徒劳地寻找着安慰;就像被装在一个撕不破的噩梦的黑袋子里一样,我想要一个解释,想要从这种互相矛盾的神秘的感情迷惘之中醒转过来。

    四个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学期就要结束了,我眼看着假期临近,十分恐惧。因为我爱我的炼狱,故乡的那种没有任何文化气氛的家庭生活像流放和劫掠一样威胁着我。我开始精心地制定秘密的计划,骗我的父母说,这儿有重要的工作留住了我。我巧妙地把谎言和借口编织在一起,好来延长这种折磨人的现实。但我的时间已经在另一个空间里被安排好了。那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悬在我的头上,就像正午的钟声蕴含在铜钟里一样,就要出其不意地、郑重地呼唤那些懒洋洋的人们去工作或去告别了。

    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来临之时是多么美啊,美得好像要透露点什么!我和他们俩同桌吃饭——窗子开着,天空飘着白云,傍晚的天光透过发暗的窗框渐渐地踏入室内:悠悠飘荡的白云反射着柔和、明彻的光线,直透人们的心田。老师的妻子和我比往常聊得更随便,更融洽,更热烈。我的老师沉默着,并不加入我们的谈话,但他的沉默仿佛静静地收拢着翅膀俯视着我们的对话。我悄悄地从边上看了他一眼,今天他的心情中有一种出奇明朗的东西,有一种不安,但绝不带任何慌张,就像几朵夏日明亮的白云一样。他不时举起酒杯,朝着亮光,欣赏酒的颜色;当我的目光愉快地追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时,他就轻轻地微笑着。

    向我举杯致意。我很少看到他的脸这么明朗,他的动作这么从容镇定,他简直兴高采烈地坐在那儿,好像欣赏着街上飘来的音乐,倾听着一个看不见的对话。他的嘴唇往常总是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现在安静、柔软地躺在那儿,像一颗剥开了皮的果实。他的额头微微朝向窗户,反射着柔和的微光,我觉得它从来没有这样美过。看到他如此安详真是太好了。是宁静的夏天傍晚的余辉给他注入了一种和风一样温柔的安逸,还是内心的一种慰藉发出的闪光——我不知道。从他的脸上就像从一本摊开的书上一样能够读到他的心情。我亲切地感到,今天有一位善良的神抚平了他心中的裂口和皱纹。

    他很庄重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摆了一下头,邀请我跟他到书房去,平时这个步履匆匆的人,今天却出奇地从容。然后他又转回身从窄柜里拿出了——这也是不同寻常的——一瓶还没有打开的葡萄酒,不慌不忙地把它拿了过去。和我一样,他的妻子好像也发现了他行为的异常,她惊奇地从她的缝纫活计上抬起眼来,默不作声地好奇地观察着——因为我们现在要去工作了——他异常从容的举止。

    书房像往常一样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正带着熟悉的暮色等待着我们,只有灯光在那堆待写的白纸上划下金色的圆圈。我坐到我常坐的位置上,重复了稿子中的最后几句;他总需要那种节奏像音叉一样核准他的心情,才能让话语奔流出来。平时他总是紧接着最后那句说下去,这次他却没有做声。沉默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而后变成了紧张从四壁向我们压过来。他好像还没有完全集中起注意力,因为我听到背后他焦躁地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您再读一遍!”

    ——奇怪,这声音突然有些不安地发颤。我重复了最后的几段,这次他紧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比过去口述得更快、更严密。只用了五个句子,背景就搭起来了;他迄今描述的是戏剧的文化前提,还是一幅壁画,一个历史的轮廓。现在他一下子转向了戏剧本身,这种从流浪艺人推着小车四处表演发展起来的艺术形式终于定居下来、建造了自己的家园。有了自己的地位和特—一权,先是“玫瑰剧院”和“幸福之神”,都是简陋的小木棚,上演本身还很简陋的戏剧,而后工匠们按照蓬勃发展的文学的更宽大的胸围为它造了一件木制的裙裳:在泰晤士河岸边,在潮湿的毫无价值的烂泥地上建起了一个庞大的、带着一个粗笨的六角塔楼的木制建筑——环球剧院,在它的舞台上,莎士比亚这位大师出现了。环球剧院像被从海上抛出的一条怪船。最高的桅杆上飘着海盗式的红旗,稳稳地停泊在烂泥地上。大厅里,下层的民众像一在港口上一样闹哄哄地拥挤着,楼座上,上流社会的人聊着天,虚荣地朝着演员微笑。他们不耐烦地催促着开场。他们跺着脚,高声地叫骂,用军刀把敲着木板,终于,几支闪亮的蜡烛拿了上来,第一次照亮了下面的布景,装扮得马马虎虎的几个人物上了台,表一演着好像即兴创作的滑稽剧、这时,我今天仍记得他的话,“语言的风暴突然咆啸而来。无涯的激情的大海掀起血腥的巨浪、冲出这木制的边界,冲刷着人类心灵的过去、将来和角角落落,无穷无尽,无际无涯,既欢快又悲壮,包罗人间百态,描绘了人类最真实的画像——这就是美国的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

    说完了这段激昂的话之后。他突然停下了。跟着是一阵长长的、郁闷的沉默。我不安地转过身去:我的老师一只手抓着桌子,站着,是我熟悉的那种精疲力竭的姿势。但这次这一僵硬的姿势有些吓人。我跳起来,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应该停下来。他只是看着我,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会儿,他的眼睛又放出了炯炯的蓝光,嘴唇也松弛下来。他走到我身边——“现在,您没发觉什么吗?”他逼视着我。“什么?”我没把握地结巴着。这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几个月以来我又一次感到那种温柔的,像是围抱着我的目光:“第一部分完成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高声欢呼,一阵惊喜流遍我的全身。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没错,这是一个完整的建筑,从历史的地基一直壮丽地增高到描述的门槛,现在他们可以来了,马洛、本·琼森、莎士比亚,可以胜利地跨过这条门槛了。这部作品庆祝了它的第一个生日:我急忙奔过去,数了数页数。第一部分包括写得密密麻麻的一百七十页,是最难的一部分,因为以后的都是自由的、模仿性的描述,而迄今为止的描写是与历史史实紧密相连的。毫无疑问,他要完成它了,他的著作,我们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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