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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父亲的一封来信

    住进粉红色寓所几个星期之后,我又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当时我还未意识到这封信会对那个夏天发生的所有乱七八糟的事,以及我和内森、苏菲之间的关系产生影响,但这信本身已很令人称奇。它和我引用过的有关玛利亚.亨特的那封信一样与死亡有关,又与父亲更早的那封与阿提斯特有关的信一样,给我带来有关遗产的一些消息。我摘录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儿子,十天前,我亲爱的朋友兼政敌弗兰克.霍布斯在船厂的办公室里猝死。事情很突然,我想是因为脑血栓发作。他刚满六十岁,正是刚刚开始对生命有所领悟的黄金时段。他的死令我极度震惊,我感到深深的遗憾和痛惜。当然,他的政见也十分可悲,我应该说他比墨索里尼还右十英里呢。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那个在我们乡下备受称颂的"好家伙"。我失去了一位笨重、慷慨还有些执拗的伙伴。弗兰克在许多方面都称得上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是一个鳏夫,孤孤单单,一直为失去惟一的儿子而悲哀。可能你还记得,就在不久前,他的儿子小弗兰克在阿尔伯.桑德的一次捕鱼事故中溺水而死。老弗兰克身后没留下一个亲人。这是我写这封信的主在原因,我想让你明白我为什么先要写这么多。

    弗兰克的律师几天前来拜会我,并通知我说,我是弗兰克遗产的主要继承人。这太让我吃惊了。弗兰克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投资。他和我一样,不过是靠工资吃饭的高层人士,一直在有如巨大的远洋轮一样的风险四伏的生意场上跌跌绊绊。这也是我的后悔之处,我早该给你寄去一张金额足够的即付支票,以减轻你在文学园地里辛勤耕耘的压力。多年来,弗兰克一直是南安普顿县一个小型农场的"遥控"地主;自南北战争以后,那里便成为霍布斯家族的领地。弗兰克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农场。他在遗嘱里说,我当然可以随意处置农场,但最好能像他那样继续种植。这六十英亩花生地不仅能带来一些微薄的利润,还拥有令人愉快的葱郁的田园风光,以及一条鱼肥水美的美丽小溪。那个地方我曾去过好几次,弗兰克一定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它。

    不过,弗兰克这个非同寻常令人感动的决定却让我左右为难,因为即使我愿意遵循弗兰克的遗愿,尽我所能不卖掉农场,但却不知道在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是否还适合经营农场(虽然在北卡罗来纳蛙,还是孩提时代的我曾十分熟练地使用过锄头和铁锹)。即使像弗兰克那样只做个"遥控"农场主,也需要付出相当多的精力和心血。弗兰克对农场十分珍爱,可谓费尽心血;而我现在在船厂也干得得心应手。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个很诱人的建议。那儿有两个能干、可靠的黑人佃户,农场的设备也还不错。住房也修缮一新,就靠近那条满是鱼儿的小溪。花生现在也是一种赚钱的经济作物,尤其是在战后,这种豆科植物开发出了许多新用途。我记得弗兰克把收获的大部分花生卖给苏福克的种植园主,让那些饱食终日的美国馋猫们饱享花生油(酱)的清香。当然还有一些猪,都制成了最好的火腿。另外种有几公顷大豆和棉花,都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你该明白,这些经济因素,再加上田园美景与休闲生活的吸引力,使我在告别牲口棚和农田四十余年后,又一次想重操旧业。当然,我不会因此而富裕起来,因为你那些在北卡罗来纳的姑姑们已快把我榨干了,但收入总会有一点点增加。不过,前面提及的那些疑惑和困难又让我望而却步。斯汀戈,我因此想到,你可以解决这个两难问题。

    我的意思是说,你到这农场住下来,我不在时由你充当农场主。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你看到这儿时的懊恼,你的眼神中肯定已流露出"可我一点儿也不懂那该死的花生是怎么种的"之类的意思。我很清楚这一切对你是多么不适合,尤其是你在北方世界里已选择了文学之路后。但我还是请你考虑这个意见,不是因为我不允许你独自旅居野蛮的北方,而是出于对你的牵挂。从你最近写来的几封信中,我可以看出你在精神上并不快乐,而在经济上似乎也未能超凡脱俗,不为其所困。你不必为这个农场操一点点心,因为雨果和刘易斯这两家黑人已在那儿呆了很多年,经验很丰富。你只须表现得像个文明的农场主,然后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我想,你想做的一定是写小说,你告诉过我你已开始着手。还有,你不必付房租。而且我保证,我可以为你增加一点额外的补贴,还有……(现在我不想多说)。我想请你考虑的最后一个也是最诱人的因素,就是古代的预言家那特曾住在离这农场不远的地方,这个神秘的黑人曾使弗吉尼亚备受惊吓。没人比我更了解你对先知那特有多着迷。我一直无法忘记,当你还是一个高中生时,就那样整天忙着摆弄那些地图、图标一类的东西,以及你能收集到的有关这个非凡人物的所有资料。霍布斯农场离这个预言家作他那恐怖的血腥布道的地方仅一步之遥。我想如果你在此定居,一定能为你的创作获取更丰富的素材,并能亲身体验更浓厚的故事氛围。我始终相信你最终能写成这本书的。请一定考虑这个建议吧,孩子。当然,我不必掩饰我个人对此事的兴趣和想法。如果要留下这个农场的话,我确实迫切需要一个人帮我照看它。然而,如果你能实现我曾那么渴望但未曾实现的作家梦,能有这么一个机会住在那块土地上,去亲身感受、触摸、欣赏给予那个悲哀、杰出的黑人以生命的土地,我同样无法掩饰我的快乐。

    无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是诱人的。父亲还在信中附寄了几张柯达胶卷拍的照片,整个农场被茂密的山毛榉林笼罩着,一幢十九世纪中叶的农舍坐落其中。除了需要为它刷上一层油漆之外,那里的一切对一个想成为传统南方农场作家的人来说,都显得那么舒适、惬意。到处飘着高梁的清香,一群鹅摇摇摆摆地从夏日茂盛的草丛中走过来,带有回廊的门厅寂静无声,老雨果或刘易斯从泥泞的拖拉机车轮那儿冲着我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和粉红的牙龈尽显无遗。一连串南方的田园风光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这种诱惑确实令人难以拒绝。我忍不住又把信看了两遍,心里盘算着那幢房子,还有那片草场。所有这些似乎都像悬浮在半空中的田园诗画,有一种过度感光的胶片效果。这封信打住了我的心,但我也知道,我应该从现实出发,克制自己,我必须回绝父亲的邀请。如果这封信早几个星期寄到我手中,特别是我刚被麦克格雷炒了鱿鱼,正落泊、失意的那个时候,或许我会去试一试的。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忍受周围的环境,于是我只好给父亲回信婉拒他的好意。现在再回头看那段日子,我发现有三种因素使我突然产生那种令人惊奇的满足感:第一,我的创作前景突然涌现出一线光明,而此前则一直处于黯淡之中;第二,我发现了苏菲和内森;第三,我第一次预感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可能会在真正意义上满足我对性的渴望。

    我想从我准备着手写的那本书开始说起。在我的作家生涯中,我总是钟情于那些可怕的题材——自杀,强奸,凶杀,军旅生活,畸形婚姻,以及奴隶制等等。即使在早期,我也意识到我的第一篇作品就会充满某种病态的情感——一种浸透在我的骨髓里的情感,或许可以叫它"悲剧情结"。但说实话,这仅仅是个模糊的打算。这些东西令我十分冲动,想要写它。而且,一个有价值的故事因素——地点已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风景、声音、气味、阴影,还有潮汐的涨落,都在催促我快点把它们用文字描述出来,而我也几乎抑制不住强烈的创作冲动。这个故事或许能让我把这些生动的形象与过去的生活联系起来。然而,我却没能找到故事的内容和人物。我只有二十二岁,自我感觉不过是一个瘦骨嶙峋,六英尺高,一百五十磅,神经质的,找不到什么要说的家伙。我知道自己缺乏逻辑和谋篇布局的才能,所以原本只打算做一个可怜的模仿者,像詹姆斯.乔伊斯在他那令人惊叹的微观世界里曾经做过的那样,描绘一个难以名状的南方小镇。就我那时的年龄来说,这个野心并非一钱不值,问题是即便我的追求十分有限,似乎也无法创造出斯蒂芬.迪道拉斯的新奥尔良爵士乐和不朽的勃拉姆斯的复制品。

    但那时——噢,确实有许多作家的成就建立在他人的悲剧之上——玛利亚.亨特来了(或者说去了),正在我的灵感最需要惊人的心灵震撼时死去了。于是,当死讯传来几天,震惊渐渐消退,她那奇异的结局能够令人正视之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寓言般的感觉。我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父亲寄来的剪报,发现玛利亚和她的家人完全可以做我的小说人物。女人气的父亲,因长期酗酒而健康极度受损;有些神经质的母亲,一个冷漠的虔诚的基督教徒,与丈夫的情人长期相安无事,并因此在中产阶层、乡村俱乐部和高极基督教徒中享有盛名;最后是那女儿,可怜的死去的玛利亚,一个误会、仇恨和复仇的牺牲品。这个中产阶级家庭一直处于极端痛苦的境况之中。这个构思让我感到好一阵兴奋和激动。我想,我的上帝,这真是天赐的礼物!我高兴而又不自觉地发现,这篇小说的第一部分已经构思好了;我把那篇珍爱至极并翻旧了的《列车之行》又读了一遍,读得十分专注,然后放进我的主人公的身影,让它完成女主人公的尸体从纽约的公共墓地挖掘出来,然后用列车运回她出生城市的死亡之旅。这太完美了,根本不像是虚构的。唉,作家们是多么倾向于不动声色地叙述这些恐怖的情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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