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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上帝赋予他的才能

    那年夏天气候一直不错,只是有时到了傍晚有些闷热潮湿。这时,内森、苏菲和我便溜到教堂大街拐角处一家有空调的“鸡尾酒廊”——天哪,多么好听的名字!它的正名叫枫苑。那时,在弗兰特布西一带没有几家像样的酒吧(对此我一直很迷惑,后来内森告诉我,对犹太人来说,坐酒吧慢慢饮酒是很不成体统的事)。我们现在去的这家酒吧生意的确兴旺,多数顾客是蓝领,如爱尔兰籍的看门人,斯堪的纳维亚籍的出租车司机,德国籍的建筑工地监理员,还有像我这样的个别的散客。我发现偶尔也有几个犹太人,他们总显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枫苑很大,位于一条脏乱破旧的小街上,灯光昏暗,有一股淡淡的死水味,但吸引我们的主要是冷气机,还有那种无拘无束的轻松气氛。再说,它的价格也很便宜,啤酒只卖十美分一杯。我了解到这家酒吧建于1933年,是为了庆祝禁酒令的废除而修建的。它宽敞甚至有些空旷,从某些凹凸的部分能看出它最初是一个舞台。但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出现过酒吧老板所设想的科里班特式的巨大欢宴。由于某个致命的失误,那些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创办人没有发现他们把酒吧修在了一个井然有序、恪守规范的街区,结果侵礼会或孟诺派的犹太教徒们对它说不,荷兰基督教改革者们也对它说不。

    因此,枫苑一直没有获得歌舞表演的执照,所有那些金光闪闪的舞台装饰,包括像卢比-凯勒电影里那样的旭日形的旋转吊灯,本来是为那些轻佻的舞女们金光闪闪的服饰增色所用,但现在统统弃置一旁,上面积满灰尘污垢,锈迹斑斑。凸升起来的舞台是这个椭圆形酒吧的中心,专门用来让那些长着柔滑长腿的脱衣舞女们向围坐在台下伸长脖子傻看的人们扭动着她们的屁股,而现在这里却脏乱不堪,堆满各种标牌的冒牌威士忌和啤酒。更可悲的是一面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很大的堪称精品的艺术壁饰——出自那个时期的某位高手,背景是曼哈顿,以及一支爵士乐队与一群载歌载舞的合唱姑娘——这些从未能真正面对观众的笑脸已经开裂,水渍斑斑,还有一道横向的黑印,显然是长期烟熏火燎造成的。在那些潮湿闷热的夜晚,内森、苏菲和我在枫苑里,正是坐在那幅壁画的一角下,与那灯光昏暗的舞台遥遥相对。

    “伙计,很遗憾你与莱斯丽没什么进展。”内森对我说。那是我从皮埃尔庞德大街惨败后的一个晚上。他为没能做成这个媒很是失望,而且还略微有点吃惊。“我以为你们俩都已进入了角色。在康尼岛那天,我觉得她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可现在你却告诉我一切都搞错了。怎么回事儿?我简直不相信她会不愿意。”

    “哦不,我们在性方面没出问题。”我撒了个谎,“我想说,至少我进入了她的身体。”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不想说实话,不想说出两个童男处女的这场灾难性的半途而废的约会。不管从莱斯丽还是从我的角度去想这事,都会觉得太丢脸了。我编了一个不太高明的谎话。我敢说内森知道我不过是在即兴表演,他大笑起来,双肩抖动着。当我讲完这段故事后,又附带讲了两个弗洛伊德似的引语——有一个是莱斯丽告诉我的,她说她只有和那些阳物硕大的黑炭般的黑鬼干才会达到性高潮。内森微笑着,用一种男人善意的玩笑般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完以后,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用长者般的理解的口气说:“伙计,对你和莱斯丽的事我很遗憾。我以为她会是一个理想爱人。有时候化学反应也会出错。”

    我们不再提莱斯丽。我在那些晚上使劲儿喝酒,差不多每次都要灌下六七杯啤酒。我们有时饭前去那儿,但大多数时候是饭后才去。那时,酒吧里几乎还没有白葡萄酒——尤其是像枫苑这样的低级俗气的地方——但内森总能在许多方面显示出超人的能力。他总能设法弄来一瓶法国产的勃查普利司无糖白葡萄酒,把它放在桌旁的一个冷水桶里。我们三个人便喝着它,在那里消磨掉一个半小时。勃查普利司酒使他俩感觉恰到好处,软绵绵地全身放松,内森那张黝黑的脸变得光彩照人,苏菲那张最温柔的脸庞上则被染上山茱萸花般的红晕。

    现在在我看来,内森和苏菲就像一对结婚已久的夫妇,我们都感觉不愿分开,我也在无意中想过枫苑那些老于世故的人是否会把我们当作一个三口之家。如果不是因为苏菲提及他们共同生活时那些令人伤心的事情(有时我们在希望公园野餐时她会无意中说起),以及我在第一次碰见他们时对内森产生的阴暗感觉,除了这些,内森应该算一个相当出色、魅力无穷的“正常人”。在这样一个具有感染力和指挥能力的人面前,我还能怎样呢?他一半是兄长,果敢自信,在我孤独彷徨时向我伸出慷慨的援手。他也绝不是个乱献殷勤的人,他的玩笑,哪怕是最鸡毛蒜皮的小玩笑,也总带有一种大家风范。他总是源源不断地为我们上演犹太人的滑稽喜剧,从不觉得累。他的某些故事简直就是经典之作。记得我还是个孩子时,曾与父亲一道去戏院看过W-C-菲尔兹的一部电影(记得片名是《我的小山雀》)。我看到一个只能在内森的犹太乡巴佬故事里才能看到的笑话,而我的父亲居然一下子被逗得大笑不止,以至于整个人从座位上滑了下去,滚到过道里。天哪,滚到过道里!当内森在枫苑给我们讲那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犹太乡巴佬的笑话时,我也差点像父亲那样笑得从座位上跌下去。

    内森在讲这些民间笑话时,就像有两个人在表演。一个主角是夏皮罗,他在一次宴会上哆哆嗦嗦向死对头玛克斯-塔伦鲍恩要求和解。内森用标准的依地语模仿着夏皮罗说话,声音变得油腔滑调且蠢笨无比。他说:“我必须用英文字母表,从A到Z,来形容了不起的非凡的玛克斯-塔伦鲍恩!”内森的声音变得柔滑,充满狡黠。夏皮罗知道俱乐部的一个成员——正在打瞌睡的金斯博格——会投玛克斯-塔伦鲍恩的反对票,他相信这个敌人这时不会醒来,于是内森—夏皮罗说:“A,受人敬仰(Admirable);B,他助人为乐(Beneficial);C,他十分迷人(Charming);D,他风趣(Delightful);E,他很有教养(Educated);F,他对人友好(Friendly);G,他心地善良(Good-hearted);H,是个绝好(Helluva)的好小伙子。”(内森的叙述语气十分油滑而又严肃,使这些本来乏味的口号令人捧腹。我的嗓子都笑痛了,眼泪也笑了出来。)“I,他休生养性(Inna-resting)。”正在此时,金斯博格醒了——内森的食指指向天空,声音一下子充满威严傲慢,以及难以忍受但令人愉快的敌意。内森—金斯博格用雷鸣般的洪亮嗓音说:“J,慢着(Justaminute)(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K,他是个犹太佬(Kike)[1];L,他是个傻瓜(Lummox);M,他是个蠢货(Moron);N,他是头懒猪(Nayfish);O,他是头公牛(Ox);P,他是根阴茎(Prick);Q,他是个同性恋(Queer);R,他是赤色分子(Red);S,他是笨蛋(Shlemiel);T,他是个堆鸡屎(Tochis);U,你要他吧(You);V,我们不想要他(Ve);WXYZ——我反对这个混蛋[2]!”

    这真是一次魔力的展现。内森那充满激情的表演,对那种令人乏味、愚蠢之极的人的无情嘲笑,使得我像我父亲一样笑得喘不过气来,从长椅上跌倒在油腻的墙跟下。苏菲呢,此时也笑得差点被呛着,轻轻地擦着眼睛。我能感觉到酒吧里的苍蝇正不快地盯着我们,很奇怪我们为何如此大笑。渐渐恢复平静之后,我不无敬畏地看着内森。能制造这种效果的人必然具备某种神圣般的才能,是上帝赋予他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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