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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希腊来的犯人们

    她摇摇晃晃地爬上通往小屋的最后一段楼梯。平台上,那扇向西的窗户半开着,外面那幅景色恰好映入眼帘:田野一直延绵到那片忧郁的白杨树林,树后是数不清的棚车,一排排地停在那儿,车身上满是西伯利亚和匈牙利平原的尘土。就在刚才,她与威尔曼恩相遇时,棚车的门正被拉开,从希腊来的犯人们又站满了月台。尽管苏菲很快移开了视线,但仍然看见了一付死寂的病态画面。白杨树和党卫队卫兵构成了大部分画面,她看不清那些希腊犹太人的脸,也看不清他们穿的衣服。她看见的多半是灰色。但月台上确实有不同颜色不时闪现:红色、绿色和蓝色,充满地中海的明亮色调。对那地方的渴望深深地刺痛了苏菲。除了从书上,她只在幻想中见过那片土地。她突然想起一首儿歌,是在修道院里学会的——瘦骨嶙峋的芭芭拉嬷嬷用可笑的带斯拉夫口音的法语唱道:

    啊,多么美丽的希腊群岛!

    啊,大海沉浸在无花果的林荫

    蓝天下燕子啾啾,欢腾在橄榄树下!

    她以为自己早已熟悉了焚烧死尸的焦臭味,至少已习惯了,但今天第一次,那难以忍受的气味直扑她的鼻孔,如此猛烈地使她感受到它,以至于她的双眼直盯着远处月台上的人群,想最后看一眼那集市般的场景。可那人群却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她满脸恐惧与恶心,不自觉地把手捂在嘴上。

    ……大海沉浸在无花果的林荫……

    几乎在同时,她明白布罗尼克的无花果从何而来。这些刚沉入胃囊的无花果马上翻腾起来,直往上涌,全部从喉咙冒了出来,吐在脚下的地板上。她哼了一声,头靠在墙壁上。她靠在窗户干呕了好一阵子,然后抬起虚弱的双腿绕过那堆污物,扑倒在地上,痛苦地扭作一团。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和失落感搅得她撕心裂肺。以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至今难忘苏菲告诉我的这件事:她发现自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哦,上帝,救救我!”她大声叫着,“我不知道我是谁?”她在那儿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掉进北冰洋似的浑身颤抖着。

    她的精神完全崩溃。几步开外的圆脸爱米的卧室里传来布谷鸟钟的鸟鸣声。它至少晚了五分钟——苏菲伤心而绕有兴致地发现了这一点,心里是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她慢慢站起身,开始爬最后一段楼梯,走进一个低矮的门廊,看着那堵墙上戈培尔和希姆莱的画像。再往前便是小屋的门了。门半开着,门楣上刻着一句神圣的格言:“我的忠诚便是光荣”。在它的后面,霍斯正坐在那儿,坐在他的主人和救星的画像下面,坐在那间他独自出入,纤尘不染,粉刷得洁白无瑕的隐地里等着。苏菲步履蹒跚地走进去,那雪白的墙壁在秋日清晨圣光般的明朗阳光中熠熠发光。“魔鬼,司令官阁下。[1]”她说。

    那天一整天,布罗尼克带来的霍斯将调往柏林的消息一直在苏菲的脑子里萦绕。这意味着如果想实施她的计划就必须赶快行动,于是那天下午她做好了准备,并默默祈求自己能保持镇定。在等待霍斯返回小屋的那段时间,她发觉自己被海顿的《创造》所激起的情感已慢慢平复。她突然有了勇气,因为司令官身上发生的变化鼓舞了她。他轻松的举止,笨拙而真心的谈话欲望,接着还有他们并肩看那匹阿拉伯种马时他的手在她肩上的触摸(或许她对此多心了?):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密不可破的冷酷面具即将开裂的信号。

    还有就是他与给希姆莱的有关希腊犹太人状况的那封信。在此之前,她经手的每一封回信都与波兰事务或波兰语有关。那些给柏林的文件通常由那个面无表情的副官斯契夫勒处理,这是他的份内事。他就在楼下,间或到阁楼来,帮着霍斯仔细推敲给党卫军各级人物的重要信件,然后再写出来。现在,她对写给希姆莱的这封信有一种姗姗来迟的好奇心。他让她参与到这样一件敏感的事情之中,难道是暗示……什么?当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至少他已经允许她涉足机密。很少有囚犯——即使享有特权的囚犯也不敢有此奢望。凡此种种,使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能在这一天结束之前与他更接近。她觉得她甚至可能用不着那本小册子(父女俩同此一心)自从离开华沙后,它就一直藏在靴子里。

    他从门口进来,没有注意她本来担心会引起注意的那副样子——又红又肿的眼睛。她听见楼下还在放《啤酒桶波尔卡》。他拿着一封信,显然是楼下助手交给他的。司令官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有些秃顶的头上,一条虫似的青筋暴露在太阳穴上。“他们知道必须用德文书写,这些该死的家伙。可他们总是违反规定!这些波兰傻瓜都该下地狱!”他把信递给她,“上面说什么?”

    “尊敬的司令官阁下……”她开始念道,迅速地把这封信翻译给他听。这是一封低声下气、谄媚十足的信,是本地一位负责给集中营水泥厂供应碎石的承包商写来的。他说,他的那片矿因严重浸水而塌方,工程进度因此减缓,所以他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提供集中营所需数量的碎石,恳求司令官宽限。“如果尊敬的司令官允许的话(苏菲继续念着),发货时间将改为——”但霍斯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极不耐烦地用很大的动作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咳一边大声叫道:“够了!”他的嘴唇绷得紧紧的,小声咕哝出一句:“他妈的[1]!”接着命令苏菲立刻将那封信翻译一份给党卫军小队长、集中营基建部的头目威茨曼,并随信附上一句:“基建部威茨曼先生:在这个偷懒的家伙屁股下点上一堆火让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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